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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许明意在逃命。

他离了流民队伍,想起那二人当晚是骑马而来,直接跑入了一座山中。深山崎岖难行,他二人如果是追捕他的人,要入山中,只能弃马。

事实证明,许明意的感觉是对的。

刀疤脸两兄弟都是冲着他的,二人骑马,脚程快,很快就追上了那批流民。流民原本不想招惹这二人,纷纷摇头,都道不知他们说的是谁,三角眼自腰上抽出一把短匕,在掌心拍了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末了,缀在后头的一个面黄肌瘦的少年小声道出许明意在半路上就走了。

刀疤脸又打听了一番,客客气气地道了谢,调转马头就循着那少年说的,追了上去。

山路难行,一条山涧劈开了山峦,载了细细的银泉蜿蜒而下。许明意趴在山涧旁,掌心合拢,舀着清冽的山泉水送入口中,泉水清冽,润过因快速奔跑而火烧火燎的肺腑,水又太凉,刀子似的,呛得许明意咳嗽了好几声。他喘了好几口气,又喝了好几口,才就着水狠狠地搓了把脸。

许明意顾不得其他,一屁股坐在山涧旁,一边伸手去脱自己的鞋子。下过雨,地上泥泞难行,他脚上那双布鞋已经尽都是泥巴,沉甸甸的。脱了鞋,露出两双白生生的脚,他做过少爷,也做过少奶奶,自小到大都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这些日子,许明意脚上磨出了水泡,水泡又烂,脚底也慢慢生出了茧子。他看着布满伤痕的脚掌,又垂下眼睛,将鞋子上的泥巴脏污都冲刷干净,拧干了,这才套了上去。

许明意不敢停下。他想翻过这座山,只有走得再远一些,才能更安全。他在山中盘桓了两日,险些迷失在山中,没想到,还是和刀疤脸撞了个正着。

那是个清晨。

许明意夜里是睡在一个山洞里的,已经有些凉意了,他点了一堆篝火,才勉强迷迷糊糊地抱着自己的胳膊睡了一宿。他走出山洞时,雾霭还未散去,山间鸟鸣声不绝,很有几分生机。许明意抬起头,还瞧见了一只鸟儿正立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着,他一边嚼着硬邦邦的饼子,一边和那鸟儿大眼瞪小眼。

过了一会儿,鸟儿扑棱着翅膀走了,许明意饼子也下了肚,心情也拨开云雾一般,好了几分。

山路崎岖,许明意手中拿了一根手腕粗的木棍充作拐杖,小心翼翼地走着,看见刀疤脸的那一刻,他还当是幻觉。许明意用力地睁大眼睛,山间的雾随着日头高升,慢慢地淡了,中年男人那魁梧的身躯也无所遮蔽,就这么撞入他的眼瞳。只这一个照面,许明意来不及多想,身体已经快过脑子,转身拔腿就跑了起来。

许明意跑得急,跑得快,脑子里嗡嗡的,想,果然,果然是冲着他来的!

张家的人!

许明意在山林中游荡了两日,已经摸索出了山中行走的经验,他如被猛禽追赶的小兽,奋力在山中逃亡。力搏许明意根本不是对手,只看那身腱子肉,就知道这是个练家子,许明意只能逃,逃得再快些!

他跑得快,刀疤脸亦不遑多让,他是张家老爷的心腹,跑江湖的,善于追踪,否则张老爷不会派他们两兄弟出来。也该是许明意时运不济,才下过雨,路上泥泞未干,只要有人走过就会留下足迹。可这座山到底太大,地势又复杂,他们兄弟分散搜寻,花了两日,才教他撵着了许明意。

许明意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越发逼近,心脏几乎跳到了嗓子眼,跑不了,怎么办?许明意心中猛地涌现强烈的不甘和愤怒,他只想要活下去,为什么非要斩尽杀绝!

张家!

许明意飞快地在路上逡巡,蓦的,咬了咬牙,又发力快了几分,冲上了另一条狭道。刀疤脸看着许明意奔逃的背影,心中浮现四字——困兽犹斗,他不知道张老爷为什么要杀面前的人,他也不需要知道,他是张家的家生奴才,只管听命行事。

大抵是发觉无路可逃,许明意攥着木棍停了下来,他脸颊跑得通红,眼睛也是红的,恶狠狠地瞪着刀疤脸。

刀疤脸开了口:“大少奶奶?”

虽是询问,却是陈述,尽管许明意和张老爷给他看的画像相差甚远,可眉眼不会骗人。

许明意没有说话,也没有求饶,他如此穷追不舍,摆明了就是要他命的。突然,许明意擎着木棍冲刀疤脸冲了过去,可还未近身,刀疤脸抬腿冲许明意当胸踢了出去,许明意迎击不及,顿时摔出丈远,手中木棍也脱了手。

他哇的吐出大口血,刀疤脸慢慢走近了,他低下眼,看着许明意,很是客气地说:“对不住,大少奶奶,我等也是听命行事。”

“该上路了。”他说。

许明意在他合拳扑将上来时,就势一滚,避了开去。刀疤脸并不意外,功势愈发凶猛,挥腿如鞭扫向许明意,他出手凶狠,都是冲着直接要许明意命去的。

许明意避得狼狈又仓惶,不过几招,就已大汗淋漓,几近力竭。他看着刀疤脸又逼近,左手猛地一扬,却是他不知何时从地上抓的大把泥土,刀疤脸下意识地一挡,只这么一顿,就见一点寒芒迫来,他堪堪躲过,却见许明意疯了似的攥着手里的东西冲他挥来。

那物甚尖,到底是利器,刀疤脸臂上被划了一下,许明意也被一记重拳砸在肩膀,狠狠撞在树上。

当的一生,许明意手中的东西掉了出去,刀疤脸这才看清,那是一把剪刀。

许明意眼前疼得发黑,肩膀都似断了一般,急促地喘着气,看着步步朝他走来的刀疤脸。刀疤脸看了眼臂上的伤,面上没什么表情,他抬腿走近,就要送许明意归西时,却见那狼狈不堪的少年猛地大叫一声,朝他撞了过来。刀疤脸也不由得在心中嘲许明意自寻死路时,却被许明意撞得后退了几步,到底是个男人,全力一撞,饶是刀疤脸也没站住。

就是这几步,刀疤脸脚下倏然踏空,原来他们一侧教灌木掩盖的,竟是一道陡坡。

许明意这么一撞,二人都滚了下去。

灌木茂密,山林间石头凹凹凸凸,刀疤脸饶是此时,仍想取许明意性命,许明意被他掐得面色发紫,不知从哪儿抓了块石头就砸在刀疤脸脸上——攥在许明意脖子上的手松了几分。这山坡远比许明意想得要陡,二人纠缠着滚了下去,碾平了一路灌木丛,也叫几株树撞得七晕八素。

等许明意再反应过来时,二人已经在一条狭窄的山沟之中。兴许是上天怜悯,山沟狭窄,刀疤脸健硕的身躯垫在了底下,许明意以此作为缓冲,伤得比刀疤脸轻些。许明意只觉自己浑身都疼得厉害,脸颊也让灌木碎石划破撞伤,他在搏命,要是在上头,他无论如何也没有生机。

不如舍命一搏,如此,就算不成,也能拉个垫背。

天不绝他!

许明意肩膀胸膛都在发疼,他盯着刀疤脸,一只手在一旁摸索,他攥住了一块比拳头大的石头。突然,他瞧见那刀疤脸眼睫毛动了一下,他脑子里紧绷的那根神经也似被拨了一下,手中的石头已经照着脑袋狠狠砸了下去。

砰——是石头砸在血肉上的声音,伴随着一声惨叫,血溅了许明意一脸。他恍若未觉,一下一下地举着石头狠狠砸下去,骨骼石头相碰撞,有碎肉黏在了指上,底下的身体由挣扎转为颤动,继而彻底成为一滩死肉。

不知过了多久,许明意手已经发酸了,他才低下头,看着身下这具躯体——面目模糊,半张脸都被砸得稀巴烂。

许明意哆嗦了一下,手脚并用地爬出了山沟,他身体冰冷,齿关也在打颤,突然,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血淋淋的手上,彻底失控,趴在地上哇哇的吐了出来。

许明意几乎将苦水都呕出来,身体还在发抖——他杀人了,他杀人了!

怎么办?怎么办?不知不觉间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许明意怕极了,烈日当空,他却觉不出一丝暖意,如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

他真的杀人了!

许明意读过书,三纲五常,圣贤律法,都在教导他做君子。便是后来要做张家大少奶奶,那也该是温顺谦和,独独没有“杀人”一道。他成了杀人犯了——可他若是不杀这人,就要死在他手中……心中一记小小的声音在他心底浮现,是他们要杀他的!

脸上的泪水渐渐干了,许明意看着自己的双手,忽然发了疯一般摘下杂草中的叶子搓着那双细瘦的手,叶子碾出了绿汁,混着血迹,越发显得脏污不堪。

许明意看了许久,再忍不住,失声痛哭。

天将黄昏时,许明意才爬出了山沟,他看见了那把被打落的剪子,沉默须臾,塞回了怀中。许明意失魂落魄地走在山林中,一时间,有些茫茫然。

突然,他停下了脚步,远处,是一个清瘦的男人,面容普通,那双三角眼却露出恶意。他直勾勾地盯着许明意,许明意也看着他,这个人他见过,在山神庙中,是那个刀疤脸的同伙。

绝望铺天盖地般在许明意心中漫了开来。

胡三上下打量着许明意,目光落在许明意身上的血迹时,微微眯起了眼睛,道:“宗义呢?”

许明意不知道他口中的宗义是谁,约莫是那个刀疤脸,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说:“脸上有道刀疤的?”

许明意说:“死了。”

胡三看着他面无表情地吐出“死了”二字,脸上浮现惊异的神色,实在无法想象,宗义会死在这么一个人手里。

胡三朝许明意走近,微微笑了一下,说:“大少奶奶好本事,还真是我们小瞧了你。”

许明意不为所动,看着胡三。他脸上血迹未干,头发也散乱,实在很狼狈,可那双浅色的眼睛就这么望过来,如平静澄碧的湖面,寂静无波,偏又挠得人分外心痒。行走江湖的人脑袋别在腰上,说不得哪天就死了,故而宗义的死并没有让胡三悲伤愤怒,只是愈发惊奇,实在无法想,刀疤脸怎么会死在许明意手中。他禁不住端详许明意,想好好看看这个刚刚杀了人的“大少奶奶”,可这一瞧,愈发觉得许明意这副神色招人。

胡三此人最是好色。

他目光露骨,直白地落在许明意身上,由惊异好奇,变得下流贪婪,这样的神情,许明意在山神庙中就在这个男人面上窥过一回。

许明意的手指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仿佛又浮现了几分攥着石头砸在血肉上的触感。

许明意抬起眼睛,瞧着他,微微扬起下颌,淡淡道:“你也想试试吗?”他脖颈生得修长,颌线流畅,狼狈里透出的那点秀色然而让人更想赏个分明。

胡三咧了咧嘴,话锋陡转,道:“大少奶奶,您这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

“您要是个男人,张家怎能会娶您过门,”胡三说,“可要是个女人——”

不像,许明意如今的模样,实在不像个女人。

许明意垂下眼睛,道:“你不是来杀我的吗?还管我是男人还是女人?”

胡三笑道:“不急,小的一定会送大少奶奶上路的,”上路二字极其暧昧,他已经走近了,伸手摸上许明意的脸颊。许明意抬手打落他的手,冷冷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动我?”

“要杀就动手!”

许明意冷冽的姿态反而勾得胡三愈发心痒,他嘿然一笑,出手却快,攥着许明意的肩膀扣近了。胡三抓得正是许明意受伤的肩膀,当即疼得闷哼了一声,眼睛都红了,身子也微微发抖。胡三兴奋地舔了舔嘴唇,笑道:“张家大少奶奶……我可还没玩过少奶奶,不知道少奶奶玩起来,是不是不一样?”

许明意抖得愈发厉害,色厉内荏道:“你敢碰我,张家知道了,不会放过你!”

胡三摸着许明意的脖颈,嘿嘿笑道:“张家要的是您的命,他们不会管您怎么死的,大少奶奶,您乖乖的,让我痛快了,我也给您一个痛快,留您全尸,怎么样?”

他亲上来时,许明意尖叫一声,用力一推胡三,转身想跑。胡三却越发来劲儿,他似猫逗鼠一般,看着许明意仓惶逃窜,最终被他追上压在地上时,眼里都是仓惶的泪水,嘴唇也在发抖,可怜得要命。

胡三下头那东西就硬了,他喘着粗气,撩起许明意的下摆,就去扒他裤子,狠笑道:“跑不了吧,小婊子,”他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手也去撕衣襟,白皙的皮肉一下子暴露出来,偏许明意还在奋力挣扎,叫得很是凄惨。胡三色欲熏心,将阴茎往许明意身上顶的时候,脑子里想,宗义这是常年打雁反被雁啄了眼,怎么能死在许明意手上——

下一瞬,胡三浑身僵住,一把剪子贯穿了他的喉咙,他不可置信地低下头,对上的是一双冷静得让人毛骨悚然的眼睛。

许明意抽出剪子,血水喷溅间,又狠狠扎了进去。

“他就是这么死的。”

42

长平官道。

一支商队在官道上缓慢地行走,说是商队也不像,这百来人里,有行商旅人,有镖师,高高扬起的镖局大旗在风中猎猎翻滚。远远的,后头还缀了十来个衣衫褴褛的流民,跟着这行人。在这乱世里,这并不少见,路上匪盗横行,有镖局相护,自是更为安全。可不是谁都能请得起镖师的,镖局走一趟也不容易,便将同行的都凑一块,既能壮胆也能挣钱。至于流民,流民跟着他们为的也是图个人多,匪盗不会抢劫他们,都已经是流民了,没什么油水,匪盗瞧不上。他们怕的是路上的流民。时下年景不好,各地天灾战乱不止,洋人欺压中国人,中国人欺负中国人,一团乱象。

日头渐高,这行人也停在路边略作休整。镖局的镖头叫杨振,他和镖局的兄弟坐在一处就着水囊随意用了两张饼,便和几人起身去巡视了一圈,刚走了几步,就被人叫住了。叫住他的是商队中的一个行商,姓钱,杨振停住脚步,客客气气地叫了声,“钱爷。”

钱员外坐在树下,几个下人正拿陶罐子熬肉汤,他手里吃的也是喷香的肉饼,热过了,咬开来油汪汪的。他扬下巴示意杨振去看那缩在尾巴的流民,说:“杨镖头,咱们请你护镖,可是给了钱的。”

“那些人也给了钱?”

杨振顺着看了过去,开口道:“钱爷,不过就是几个顺路的苦哈哈,他们乐意跟着便跟着吧,也碍不着咱们的事。”

钱员外皮笑肉不笑,说:“没这样的道理啊,这队里的人都交钱了,怎么他们一个子儿都不用,还能跟咱们一道?”

“你们虎威镖局什么时候成开善堂的了?”

杨振眉心皱了皱,说:“钱爷,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

“嗤,”钱员外道,“这世道谁没难处啊,我没难处?我要没难处请你们做什么?”

“杨镖头,我这回出门前算了一卦,老神仙说我这一路上沾不得穷酸气,否则要倒大霉的。”

一旁有个穿翠绿色衣裙的姑娘听不过去了,说:“人家在后头跟着,也没往您跟前凑,您何必跟几个流民过不去?”

钱员外一听还有人插嘴,那双眼睛扫过去,见是个年轻俊俏的姑娘,登时就笑了,目光往人脸上转了圈,道:“没辙啊,咱不能让他们挡了爷的气运。”

姑娘气笑了,说:“如你这般为富不仁,上天岂会眷顾你?”

“怎么说话呢?”钱员外不高兴了,“小姑娘家家的,男人说话有你插嘴的份?你要不乐意,替他们将镖钱交上啊。”

姑娘正想说话,她身旁两鬓斑驳的老人叫了句“小姐”,摇了摇头,姑娘咬咬嘴唇,只得作罢。

钱员外冷笑道:“不做好人了?”

“合着不过是口头善人,”钱员外对杨振说,“杨镖头,咱眼里就见不得那些脏兮兮的难民,他们要蹭这趟镖,成,我们交多少钱,他们也交多少钱。”

“一视同仁。”

杨振面色不虞,想起这钱员外的难缠性子,半晌,还是转身大步朝队伍尾巴后走了过去。

不知杨振和那伙流民说了什么,再出发时,翠绿色衣裙的姑娘下意识地探出窗外回头看了眼,就见那些人大都伸着头望着他们,只有一道瘦削单薄的身影跟在他们身后。隔得远,姑娘瞧不起对方的脸,只觉这人孑然一身,清瘦如一杆翠竹。

钱员外大着声音道:“怎么还有一个跟着?”

杨振道:“他给了钱。”

钱员外哑然,嘴里嘀咕了几句,到底是不再说话了。

翠绿色衣裙姑娘对身旁的老者道:“这钱员外果真如镇上人所言,讨厌得很。”

老者无可奈何地一笑,说:“小姐,咱们现在是在外头,一切要小心。”

姑娘叹了口气,应下声,老者又道:“等到了遂阳,见着未来姑爷就都好了。”

翠绿色衣裙的姑娘听见“未来姑爷”那几字,恍了一下神,轻声道:“于伯,真的会好吗?”

于伯道:“会的,宋家和咱们家是世交,你与宋少爷也是打小订下的婚事。若非三年前老爷离世……”他顿了顿,说,“这也是老爷的遗愿,他就盼着你们成亲呢。”

翠绿色衣裙姑娘脸上有些茫然,道:“他若是当真有意和我成亲,为什么孝期已经过去半年了,才来说成亲,自己还不亲自来接我?”

于伯温和道:“宋少爷忙于生意,也是不得已,咱们去是一样的,左右等你们成了亲,也是要留在遂阳的。”

姑娘张了张嘴,不再说什么。

队伍自晌午走到天黑,日头全落下去时,杨振安排队伍在一处林子里安顿下来,姑且歇息一晚。马车颠簸,蒋瑛枯坐了半日,早已坐得腰酸背痛,当即下了马车稍稍舒展一下筋骨。

队伍里除了钱家的商队,有如蒋瑛一般去投亲的,还有几个小商人,三三两两地就地坐着。地上点起了篝火,蒋瑛目光转了圈,就瞧见了今日跟上来的那个流民。

他独自坐着,靠着树,大半身体都藏在了暗处。

蒋瑛犹豫了一下,自包袱里取出一个油纸包,包了于伯将热好的几个馒头并夹了馅儿的饼子,朝那人走了过去。

“哎,”蒋瑛说,“给你。”

蒋瑛察觉自己一走近,那人就看了过来,肩背紧绷,直直地看着她,对上那双眼睛时,蒋瑛还愣了一下。那双眼睛又冷又亮,如日光下的刀,竟让蒋瑛吓了一跳,讷讷的,手也僵在了半空。

二人僵持了片刻,空气里弥漫着越发浓郁的食物香味,他咽了下,慢慢伸手接过了那个油纸袋。

蒋瑛听见一道极低的声音,“谢谢,”意外的,很年轻。她又看向对方,他又退了回去,却没有动手里的东西,只是仍看着她,有几分戒备。

莫名的,让蒋瑛想到了家门口那几只野猫,她头一回喂的时候,总是远远地看着,抵不过饥饿,趁她将手里的吃食丢出去时,飞快地叼走又蹿远了,怕人,又警惕。

蒋瑛没有多看,转身就走了。

商队脚程慢,一连两日路上都没有路过镇子,自也只能靠吃带来的干粮。蒋瑛第二回给那流民干粮时,流民看了看她,自怀里掏出了两个大洋,递给了蒋瑛。

蒋瑛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给自己钱,她摆了摆手,道:“不用了,明天就到广泉镇了,你留着自己买些吃的吧。”

流民没说话,也没接她的东西,过了一会儿,蒋瑛笑了一下,透着股子爽利劲儿,她自他手中拿了一个大洋,道:“这个就够了。”

流民也没再坚持,说:“谢谢。”

他将那个大洋放回了自己怀中,这才伸手去接蒋瑛递来的馅饼,蒋瑛发觉他左臂有些僵硬,似是行动不便,问道:“你身上受伤了?”

流民看了她一眼,垂下了眼睛,蒋瑛说:“你等着。”说罢,就撩着裙摆跑了,不一会儿,就带回了于伯,她对流民道,“这是于伯,他能看些外伤。”

于伯也无奈,他低下头,看着面前的流民。二人目光对上,流民那张脸脏兮兮的,看不清本人面貌,独那双眼睛分外清冽,生得招眼。于伯蹲下身,伸手替他把了把脉,又去摸他的肩膀,不知按着何处,流民抽了口气,于伯道:“和人动手了吧。”

“肩膀伤着了,好在骨头没断,”于伯说,“不过也得好好养着,左手不可再受力,否则要留下后患。车上没有带伤药,到了广泉镇,让跌打大夫给你拿上一瓶药油好好地搽一搽。”

流民沉默须臾,又道了声谢。

蒋瑛笑道:“你怎么只会说这句话?”

于伯:“小姐——”

二人离开时,流民看着他二人的背影,又低下眼,看了看手中的馅饼。这流民正是逃出生天的许明意,他那日竭尽心力杀了那二人,又翻过一座山,才寻着了官道。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许明意经那一遭,对人先怀几分戒备,愈发小心谨慎。

路过一个村子时,他拿自那三角眼身上摸来的钱换下了那身染血的长衫,又买了些粗面馒头作干粮,就又上路了。可许明意不知自己要去哪儿,也不识路,只能那么走着。生死关前蹚了一脚,许明意神经紧绷,不敢有片刻松懈,直到遇见这支商队。

蒋瑛几人,是自他离开四九城以来,碰上的予以善意的人,许明意有些不适应——蒋瑛第一次走近他时,许明意已经摸到了怀里的短匕。

匕首也是那三角眼的。

看着那把匕首,许明意更是心有余悸。

之后几日,许明意都跟着这支商队。他在广泉镇买着了干粮,蒋瑛便也不再接济他。不必再打交道,许明意心里反倒放松了些。

商队的最终目的是遂阳。

遂阳位于虞城、临阳的交界,是座大城镇。

没想到,刚过虎苍山,还未至遂阳时,一伙响马冲将下来,马蹄踢踏扬起尘土,铃铛混在马蹄和尖叫声里如同催命夺魂铃,让人胆寒。

响马!

这是许明意头一回遇上这样多的盗贼,他心头跳得快,眼见着杨振和那批响马无法交涉,对方已经叫嚣着开始杀人抢货时,他脑中已经飞快转了起来想着逃生之道。

响马人多势众,冲击得百来人的商队溃散如受惊的鸟兽,反刺激得响马大笑起来,射箭声,喊杀声不绝。杨振也算个人物,临危不乱,见这伙响马凶悍,当即吩咐几个镖师护着人撤退,自己带着兄弟们冲上去,和响马战成了一团。

许明意看得分明,杨振是个练家子,可双拳难敌四手,更遑论商队中还有这么多人。他本就是缀在后头的,转身想跑之际,却想起了蒋瑛几人。

许明意攥紧了手中的匕首——他给了蒋瑛钱,便算是买了她手里的吃的,两清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生死当前,他犯不着为这么个萍水相逢的人搏命。

他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许明意咬了咬牙,到底是转头朝蒋瑛所在的马车疾奔而去。

响马来势汹汹,蒋家驾车的伙计已经中箭而亡,驾车的是于伯,他想冲出去。见许明意捡了把刀就冲了过来,他心一狠,道:“你来驾车!”

“小姐就交给你了!”

说罢,抽出刀就跳下了马车,对许明意喊道:“上马车!走!”

蒋瑛被这混乱场景吓得无措,眼见血水断肢飞溅,脸都白了,“于伯!”

她要出来,许明意也顾不得其他,伸手将蒋瑛推进去,跳上车辕。他看了眼已经和杨振汇合,抵御响马的苍老背影,扬起马鞭重重地甩了上去,“驾!”

这一下甩得重,马受了激,嘶鸣一声,发了狂地冲了出去。马奔跑得太急,许明意和马车中的蒋瑛都险些被掀下去,许明意只有紧紧攥住缰绳,稍稍伏下身体,躲避射来的乱箭。

所幸有镖局的人拖住了大批响马,许明意将混乱的厮杀甩在身后,隐约的,还有马蹄声在追来,他额头不觉渗出了汗。蒋瑛被颠得五脏六腑都皱成了一团,可想起于伯,勉强扒着车门,对许明意说:“于伯,于伯还没来……”

许明意头也不回,冷冷道:“回去。”

蒋瑛咬了咬牙,“我不能丢下于伯!”

许明意飞快道:“杨镖头撑不了多久,你回去就是送死,那是响马,你一个姑娘,要是被抓住了,你知道会怎么样吗?”

蒋瑛眼睛红了,呜咽道:“那是于伯,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许明意漠然道:“他以命相护,你更不能回去。”

突然,许明意听见身后远远的传来铃铛声,是响马的铃铛!他面色阴沉,挥动马鞭赶得更急,可马拉着马车如何能跑得过一身轻的马。

许明意说:“会骑马吗?”

蒋瑛擦去脸上的眼泪,说:“我爹教过我……”

许明意猛地勒住缰绳,马一下子扬起前蹄,马车也停了下来。许明意提着刀斩断马与车厢牵连的绳索,对蒋瑛说:“上马。”

蒋瑛已经爬出了车厢,闻言一怔,看着许明意,许明意已经伸手抓着她的手臂拖到了马前,道:“快!”

蒋瑛看着他冷淡的眼睛,下意识地上了马背,她对许明意道:“你也上来。”

“坐好了!”许明意握着刀,以刀背狠狠敲在马臀,马当即就冲了出去。蒋瑛大惊,扭头看着许明意背对着她的修长背影,想叫什么,却猛地发觉,自己竟不知这人的名字。

马将撒蹄狂奔,一骑冲了出来,伴随着清脆的铃铛声。

马背上的响马见只有许明意一人,眉梢一挑,没有拉住马势,直接就朝他冲了过去!马是好马,四肢健壮有力,若是被踩实,只怕不死也残。

仓促躲避之下,许明意也看清了马上的响马。

很年轻,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那双眼狼也似的,浓眉,鼻梁挺,透着股子匪气。他见许明意躲开了,正擎着刀凶狠地盯着他看,索性勒住缰绳喝住马,翻身下了马背。年轻响马个高腿长,手里也握了把刀,他瞧着许明意握刀的姿势,笑了,道:“刀可不是这么使的。”

话刚落,许明意已经先发制人,提刀砍了上来。

43

劫掠了商队的响马满载而归,推着满满当当的货,身后捆着的肉票都蒙了眼睛,粽子似的串成了串,如牲畜一般,被驱赶着上了平顶寨。

许明意也在其中。

他眼睛上蒙了黑布,手腕被粗糙的麻绳捆着,捆得紧,根本无法挣脱。他听着身边的动静,隐约知道,他们这是被当成人质绑上山了。这是土匪的常用手段,绑了肉票来索要赎金,若是没人来赎,便会撕票,如果能交上赎金,说不定还能好好地被送下山。

许明意想,他大抵是走不了了。

所幸的是,蒋瑛逃脱了。

追来的那个年轻响马不是好相与之辈,身手极好,许明意本就不是练家子,他能杀人,靠的是出其不意和搏命。可搏命也需天时地利人和,显然,许明意在这个男人手中讨不得好处。

许明意念及那场悬殊的搏斗,浑身都在隐隐作痛,尤其是胸腔肩膀。这人招招都是直击要害的路子,轻易就让许明意再无还手之力。

他被打得趴在地上起不来身时,有几个响马也赶了上来,笑嘻嘻的管男人叫虎哥。许明意原本担心他们还去追击蒋瑛,没想到那个男人竟也不提逃走的蒋瑛,只是让人将许明意捆了。那伙响马应了,用力踢了踢许明意,嘲他还敢和他们虎哥动手,简直就是不知死活。

许明意被他们一番折腾,险些疼得昏过去。

杨振果然没从他们手中讨得好处,镖局死伤惨重,便是自己也折在了响马手中。这伙响马是惯犯,整个商队几乎没人逃脱,许明意被拽过去时,就见一地的尸体,货物连着人质都成了他们的战利品,场中的人都瑟瑟发抖,无助地哭泣。

许明意环顾一圈,最终在地上看到了于伯的尸体,趴着,背上一道血淋淋的长口子。

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许明意心中恻然。

平顶寨是一窝恶匪,盘踞于遂阳一带,劫掠过往商旅和村镇,便是官府也奈何不得,深为当地百姓所苦。平顶寨的总瓢把子姓寇,人称独山龙。

独山龙原是前清军官,后来前清覆灭,他收拢手底下的军士反了出去,后来在这平顶寨落草为寇。

许明意隐约觉得自己走了很长的一段山路,山路崎岖,复杂多变,直到听见几声木哨声,身边押送他们的响马也呼喊着到家了,才明白自己是到了匪窝。想明白的不止一个许明意,还有一道被送上来的肉票,都哭泣起来,响马们见怪不怪,嬉笑起来。

许明意垂下头,只作不知。

许明意不知,将他俘获的那个年轻响马正远远地瞧着他,一旁有个矮个儿响马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说:“虎哥,看什么呢?”

秦河笑了一下,一巴掌拍在矮个儿响马头上,道:“看肥羊。”

响马也不恼,嘿嘿道:“别说,咱们这一票可真值,二当家看货的时候我偷偷瞧了几眼,值钱东西不少。”

秦河说:“要是不肥,咱们不是白费功夫了?”他说着,伸了个懒腰,冷不丁的扯着胳膊,倒抽了口气,矮个儿响马看向秦河,惊咦一声,“虎哥,你手咋了?”

秦河穿的是深色粗布衣裳,仔细看去,方能发觉他胳膊上洇开了一团血迹。

“没啥,不小心蹭了个口子,”秦河说着,却鬼使神差地朝许明意的方向看了眼,他是个亡命之徒,不要命的人看得多,可如许明意一般阴狠又不要命的,却还是少见。这小子不会使刀,那把刀是幌子,藏的匕首才是杀招。

秦河没留神,胳膊就教许明意划了一道。

虽然许明意没讨着好,可让这么个自己一只手都能提留起来的人伤着,秦河心里恼怒又有点惊异。他眼前似又浮现了许明意的那双眼睛,颜色浅淡如剔透的珠子,漂亮,可又透着股子冷漠、凶狠,野兽似的,谁轻易伸手都能被撕下一块血肉来。

肉票一个挨着一个拉扯着打秦河面前过,他看着离他越来越近的许明意,别人都在哭,只他一个,冷漠安静得好像进的不是匪窝。秦河有点心痒,伸手拽了把捆着肉票的麻绳,许明意瞧不见,被拽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秦河哈哈大笑起来。

许明意站直了,循着声,面无表情的,他记得这把声音,是那个叫虎哥的响马。

许明意和一众肉票被关了起来。

三四十人都挤在一间昏暗的木屋子里,大都是男人,有七八个女人,还有两个孩子。落在土匪手中,寻常百姓自是禁受不住,怕得要命,孩子也怕,先是孩子哭,又有大人哭,有人不耐烦,骂起来,转眼整个屋子就闹成了一团。

看守他们的土匪骂骂咧咧地走了进来,照着哭得最凶的几人甩了几鞭子,肉票们顿时噤若寒蝉,不敢再哭,大人也捂上了孩子的嘴。

许明意蜷坐在靠墙的角落,他浑身都在疼,左臂膀更是抬都抬不起来。那响马下手狠,险些将他的手生生拧断,许明意想起大夫叮嘱过的,想,他会不会成为一个废人?

旋即就苦笑一声,如今活都未必活得下去了,还管什么废人不废人。

响马狂欢庆贺了一宿,酒肉的味道混杂着肆意的笑声传入小木屋中,肉票们大半日不曾吃过东西,愈发觉得饥饿难忍。小孩儿依偎在母亲怀中,小声说:“娘,我好饿。”

母亲眼睛一热,轻轻拍着小孩儿,说:“睡吧,睡着了就不饿了。”

小孩儿又道:“娘,我怕。”

“别怕,他们也只是图财,”约莫是孩子的父亲,轻声说,“等咱们交了赎金,就能回家了。”

“什么是赎金?”

小孩儿天真的问话拂散了这对年轻夫妻的阴霾,男人笑了笑,低声说:“就是钱,拿钱给他们,他们就会放咱们回家了。”

小孩儿似懂非懂。

岂料这只是个开始,响马晾了他们两日,这两日,莫说吃的,就是一杯水都不曾给他们送过,屋子里又脏又臭,所有肉票都面如土色。当木门被用力打开,阳光踅摸而入时,所有人都恍惚了一下,看着大步迈入的响马,脸色当即变得惨白。

这是要上正菜了。

有人被拉了出去,屋中的人看着,无不战栗发抖,生怕下一个便是自己。许明意干裂的嘴唇也微微发白,他没有地方可以送去信,也不会有人为他交赎金。

突然,门外传来惨叫声,约莫是动了刑,惨叫声接连传入耳中,骇得屋中众人无不随之哆嗦。咣当,又有响马进来了,他们这回带出去的不是一个,而是一气儿抓出去七八人。

轮到许明意时,乍走出木屋,夺目的阳光泼洒而来,晃得眼睛疼,他不由得微微侧过脸。这一侧,他便看见了被吊在一旁的五六个男人,都挨了鞭子,衣裳都被打烂了,露出流血的鞭痕,分外骇人。

许明意心头跳了跳,转过头,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前头椅子上的男人。

这是许明意第一次见独山龙,独山龙约莫四十来岁,国字脸,生得健壮,刀口舔血的人,什么都不说坐在椅子里也让人无法忽视。他们正在拷问一个被按在地上的男人,虽然趴着,可许明意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他们商队里的钱老板。

钱老板可怜地哭求独山龙:“各位好汉,我是真没有那么多钱,一万大洋,您就是把我卖了我也弄不出这么多钱。”

一旁有个响马又一鞭子甩下去,说:“少他娘的装蒜,这商队里大半货都是你的,当老子不知道?”

“一万大洋,”响马冷笑道,“拿不出来,老子就将你那身肉都剐了。”

钱老板哎呦哎呦叫起来,眼泪鼻涕一并流,说:“真的没有一万大洋,各位好汉也瞧见了,我手里的钱都砸这货上去了,倾家荡产也只能拿出五千大洋了。”

一旁瘦高的马匪蹲了下去,手里拿着把匕首,照着钱老板的手就捅了下去,说:“没有?”

钱老板惨嚎一声,浑身哆嗦,“没有,真的没有了……”

“各位好汉就是真杀了我也没有一万大洋啊,”钱老板说,“真的没有那么多……”

拿鞭子的响马转了一圈,看向场上十几个肉票,那眼神刀子似的,落在谁身上都似一道破空而来的鞭子。他慢慢走了过来,指着一人,皮笑肉不笑,道:“两千大洋,有吧?”

那是个药材商,被吓得面如金纸,忙道:“有,有……”

“识相。”

有钱的,愿意交赎金的被分到了一旁,没钱的穷苦百姓,自又是另一番毒打。许明意看着那负责拷问的响马离他离得越来越近,心也悬了起来。

独山龙兴致索然地看着这血腥的场面,抬脚示意了一下地上的钱老板,对二当家魏震海道:“没说实话。”

魏震海咧嘴一笑,道:“明白,会好好招待他的。”

他说:“大哥,老三和师爷被贺豹子的人打死之后,寨子里就没人识字儿了。”

“老五几个也就能看几个数儿,帖子都写不明白。”帖子便是勒索赎金的信,“要不下山去抓几个读书人回来?”

独山龙说:“这不是有人吗,总有识字儿的。”

魏震海是个笑面虎,背着手,说:“你们,有会写字儿的吗?”

他虽笑盈盈的,可肉票都被他吓破了胆子,哪个还敢开口,半晌,一道虚弱颤抖的声音响了起来,“我,我识字。”

是已经被抽了十来鞭子的许明意。

44

纸张粗糙,笔蘸了墨,运笔的手虽发颤,可落在纸上的字却稳稳当当。许明意站在木桌前,应着响马的要求,写完了第一封勒索信。魏振海瞧了眼,嘿然道:“这小子这字儿写得比师爷好。”

独山龙笑骂:“你他娘的字儿都不认识,懂什么好坏。”

魏振海说:“咱虽然不识字儿,可好赖还是看得出来的,”说着,他将信给独山龙看,独山龙本就是个兵油子,大字不识一个,瞧了几眼,这笔字确实叫人看着心里舒畅。

魏振海:“大哥,是不是?”

独山龙哼笑了声,对魏振海道:“这儿就交给你了。”

魏振海点头道:“明白。”

不多时,独山龙便走了,魏振海转头对许明意道:“接着写。”

许明意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轻声说:“二当家,能给我一碗水吗?”

魏振海瞧了他一眼,挥了挥手。底下的小响马机灵地去倒了水,将送过来时却被秦河截了过去,秦河道:“我来。”

小弟自无不应。

许明意自被掳上山,就滴水未进,他搁下笔,没有看送水来的人是谁,先喝了大半碗。水是井水,清冽甘甜,干涸的五脏六腑才堪堪舒缓了许多。许明意放下碗,一抬起眼,就见秦河正兴致勃勃地探头瞧着他写的信,似乎发觉了他的目光,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许明意认出了这个人,身上的伤顿时隐隐作痛起来,他面无表情地低下头,拿起了笔蘸墨开始写第二封信。写着信,许明意在思索自己的生路,别人或有交赎金这条路可走,他没有。

响马拷问着肉票的惨叫声不时响在耳畔,其中当属钱老板叫得最是凄惨。他被响马架起来,往一张摆满了铁钉的长木凳上按,一按下去,钉子生生扎入皮肉,让人毛骨悚然。许明意竭力稳住自己的手腕,耳边除了惨叫声,肉票的哭泣声,还有响马们肆意的笑声,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不乏以虐待人为乐的。

一旁秦河看着许明意吃力地拿左手按了按不自觉发颤的右手,可左手伤着,哆嗦了一下,墨水滴下去,洇开了一团。秦河心里倒是有点儿另眼相看了——这小子,不但心思深,胆子也大。

“虎哥,这有啥好看的,”涂狗儿便是那个矮个儿响马,他和秦河交情好,见秦河站在桌边,也跟了过去,说,“你又不识字。”

秦河浑不在意地说:“老子学习。”

涂狗儿笑话他,“得了吧,你那双手是拿笔的吗?”

秦河:“别瞧不起人啊。”

那边又传来钱老板的惨叫,许明意闭了闭眼睛,停住笔,没理会他面前看热闹的二人,对魏振海道:“二当家,不如将他交给我,我能让各位耳根清净,还能让他答应给一万大洋。”

此言一出,魏振海和秦河,涂狗儿都看向他,许明意做了许多天的流民,又被关了两日,头发乱糟糟的,身上也脏,有几分瘦骨伶仃的意味,看着羸弱不堪。

魏振海玩味地道:“你?”

许明意说:“是。”

魏振海端详他片刻,点了点头。

许明意缓缓走向已经瘫软在地上的钱老板,这样的人,要钱不要命。他经年走商,早知路上的盗匪图的是钱,不索命,他们对他动刑,只是想多索要赎金,尤其是他这样的肥羊。

真弄死了他,他们就什么都没有了。

许明意手里拿着让响马给他倒的一碗水,抬手就将半碗水都泼在了钱老板脸上。

钱老板浑浑噩噩地醒了过来,下意识地舔着滴到唇边的水,他迷瞪瞪地看着搬了张小马扎坐在他身旁的人,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

许明意说:“钱老板。”

“你家在于城吧,”许明意轻声说,他和商队同行了几日,商队当中只属钱老板事多,爱拿腔拿调,好似多看一眼商队中的穷人便脏了眼睛,许明意也受过他的白眼。蒋瑛曾开解他,说钱家生意做得大,平素就是这个样子,别和他一般见识。

钱老板没明白许明意想做什么,睁开肿了的一只眼睛望着许明意,口中喃喃道:“我只有五千大洋,没有了,别的真没有了……”

许明意看着他,竟笑了一下,没头没脑地说:“当年我还在家中读书的时候,读过一本书,里面提过一种东西,”

他手里还有一沓粗糙的信纸,他卷着手中的信纸,慢慢浸入水中,说,“叫加官进爵,很吉利,其实它还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雨浇梨花。”

“没听过?”许明意不疾不徐地说,“就是将打湿的纸一张一张贴在脸上,原来是宫里用来处死宫人的,不留伤痕,干净,也体面。”

“其实最好用桑皮纸,不过这儿没有,凑合用吧。”

他看看手中浸得半湿的纸张,又看了眼足足有他两个宽的男人,对一旁的响马道:“按住他。”

响马呆了下,竟鬼使神差地听了,可蹲下去按住钱老板肩膀后又猛地反应过来,一个肉票凭什么使唤他!刚想发作,却见许明意已经将那张打湿的纸张贴在了钱老板脸上。钱老板当即挣扎起来,骂道:“你干什么!”声音被压在湿纸下,闷闷的。

许明意说:“钱老板,你是于城大商人,钱流水似的从手里过,不过一万大洋,买你一条命,不亏。”

钱老板此时也反应过来,他又惊又怒,挣扎得劲儿也大。按着他的响马不耐烦,劈手就是一记大耳瓜子,那张湿透的纸也烂了一半。

钱老板:“好哇,你小子,想拿老子做筏子!”

“这就是个流民,交不出赎金!”钱老板大喊起来,“各位好汉,他才是真该死!”

许明意不为所动,抬手又覆了一张纸,道:“我若是你,就该想怎么少吃些苦头。”

“遭了这么大罪,就为了守着那五千大洋,值吗?”许明意说,“你如今受的不过是开胃菜,我听闻血腥的手段多得很,真逼急了,可不是我这般不见血的,断胳膊断腿,手指,耳朵,眼睛,指不定哪儿就没了。日后就算活着,也被人笑话,钱老板,你还怎么赚你的万两金?”

他说着,手下也没停,转眼间钱老板脸上就覆了七八张湿纸,他愈是挣扎,喘息就愈是艰难,挣扎的动作慢慢也小了。这刑法极为磨人,和粗暴的鞭子不同,它不见血,偏又能一点点剥夺人的呼吸,让人几近窒息,真正嗅到死亡的味道。

一旁的响马看着许明意那波澜不惊的模样,不由的,都有几分后背发凉。

许明意说:“不如应下这一万两,换个平安。”

突然,钱老板艰难地抬手晃了晃,许明意伸手揭下钱老板面上的湿纸,一得自由,钱老板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愤恨又惊恐地瞪着许明意。

许明意问:“答应了?”

钱老板深深地吸了口气,冷笑道:“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想踩着老子活命,想都不要想!”若说原本是舍不得财,如今就是拼的一口气,这么一个平日里最瞧不上的贱民,穷得叮当响的臭叫花子还想拿他作筏子去邀功,想都不要想!

“有种你就弄死我!”

许明意一顿,静静地看着钱老板,轻轻笑了笑,说:“钱老板,你家财万贯,和我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搏命——”

“我不过一条命,”许明意垂下眼睛,看着已经见底的水碗,没等他开口,有人送来了一碗,他一边又抖出一张信纸,慢慢地浸湿,“你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钱老板咬牙切齿道:“你敢弄死我吗?!”

许明意说:“钱老板可以赌一赌,我是头一回做这个,要是失手了……”

钱老板脸色一白。

许明意如法炮制,示意响马照旧按着钱老板,一边开口道:“这儿离于城其实也不是很远,真惹恼了这些响马,他们盯上钱家,闯进于城劫掠钱家也不是不可能。毕竟钱家家大业大,冒一回险,能吃上半年。”

“倒不如痛痛快快地交了一万大洋,”许明意说,“你总要接着做生意,钱家的人也得活下去,总不能日日都龟缩在于城,躲在家里。”

“你不顾自己的命,想想家里的妻妾、孩子,还有偌大的家业。你死了,这些就都是别人的了。”

涂狗儿看着许明意一边对钱老板用刑,一边平静地聊天,不由得搓了搓自己的手臂,小声对秦河说:“虎哥,这小子哪儿来的,怎么感觉比咱们还邪乎?”

秦河神情莫测地瞧着许明意,没有说话。

在场的响马都不曾想过,还有这样兵不血刃、斯斯文文就能折磨人的刑法,以至于后来再见许明意,都有点儿发毛。

钱老板到底是没受住,他喘不过气,许明意那些话也钻入耳朵里,不断地在脑海中重复。他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新纳的第六房小,正当花儿一般的年纪,刚会喊爹的小儿子,几个已经长大的儿子,一个个都是不成器的,他要是没了,钱家非得给他们败光……钱老板眼前阵阵发黑,空气愈发稀薄,湿哒哒的纸黏在脸上,水渗入鼻腔,眼睛,嘴唇——这小子,是真敢杀了他。

钱老板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挥动着手,抓住了许明意又探来的手腕。

许明意看着那几根紧紧攥着他的手指,他停了片刻,对钱老板说:“答应了,就摇一下手。”

那几根手指缓缓松了开去,艰难地摆了摆,许明意悬起的那颗心也松了几分,他揭去了钱老板面上洇湿的纸张,擦了擦手,才站起身。许明意抬起头,就见一干响马都见鬼似的盯着他看,许明意面上没什么表情,转身去拿了纸笔。

“幸不辱命,”帖子写完,他双手将薄薄的一张纸交给魏振海时,方发觉自己后背已经湿透了。

许明意看着魏振海一脸稀奇地打量他,男人的嘴唇一张一合似是说了什么,许明意却一个字也听不清,眼前的人和物都不断地打转,下一瞬,整个人就倒了下去。

45

许明意倒下去时,秦河眼疾手快抓住了他的手臂,没教他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他看向魏振海,说:“二当家,这怎么办?”

魏振海摩挲着手中粗糙的信纸,他不是傻子,这小子如此殷勤,分明就是想为自己谋条出路。

秦河说:“寨子里正是用人的时候,不如留下他?”

魏振海说:“就怕他和咱们不是一条心。”

秦河咧嘴笑道:“他拼命想爬上咱们的船不就是想要条活路,咱们给了他,他得谢咱们。”

“他要是敢有二心,直接毙了就是,在寨子里他还能翻出天?”

魏振海思索片刻,点了点头,道:“石虎,你安置他。”

所谓的安置,也有让秦河盯着他的意思,秦河应道:“得嘞。”说完,将软绵绵靠在他身上的许明意直接扛上了肩膀,对涂狗儿使了个眼色,涂狗儿会意地跟了上来。

平顶寨一众响马的屋舍都是依山而建的,涂狗儿看着秦河肩上的人,说:“虎哥,你管他干啥?这小子一看就不是个省油的灯,他可是被抓上山的,万一记恨你——”

秦河不在意地说:“记恨我的多了去,他要能弄死我算他本事。”

涂狗儿一想也是,这小子一看就不是个练家子,他们虎哥一只手都能弄死他,也就不想了,说:“他怎么好好的昏过去了?也就挨了几鞭子。”

秦河心想可不止几鞭子,他摸了摸鼻子,对涂狗儿说:“你去把老柴叫来。”

老柴是个赤脚大夫,寨子里的响马有个头疼脑热或者受了伤的都找他。涂狗儿应了声,直接跑着去了。

秦河直接把人带回了自己屋子里,可又嫌许明意脏兮兮的,目光转了圈儿,索性一手扛着人,一边抬脚将两张长木凳子一并,就将许明意放了上去。秦河看着闭着眼睛的许明意,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插手,让魏振海留下许明意,秦河就觉得这小子身上那股子劲儿怪招人的。

秦河俯身拍了拍许明意的脸颊,说:“这回可是老子帮的你,醒来要是对老子喊打喊杀的,别怪我不客气。”

许明意自是听不见的。

他太累了。

许明意和闻鹤来的私情被揭穿之后,他和张家斗智斗勇,离开四九城后一路更是险象环生,要命的黑店,截杀,响马,一路上该碰见的,不该碰见的,都撞见了。许明意一直紧绷着,从未有一刻松懈,身上旧伤添新伤,到底是熬不住了。

当天晚上,许明意就发起了高热,烧得人事不省。

涂狗儿打着哈欠,问秦河:“虎哥,照这么烧下去,他不会死吧?”

秦河看向老柴,老柴是个五十来岁的干瘪老头,他道:“这烧要是退了就死不了,要是退不下来,那就该怎么着怎么着吧。”

秦河啧了声,道:“你想想办法让人退下来啊。”

老柴很光棍,说:“药都喂了,要不你们拿帕子给他降降温,他要是还烧,那我就没办法了。”

“反正这小子就是个肉票,死了就死了呗。”

许明意的事迹一下午就传遍了平顶寨,老柴来的时候也听了几耳朵。秦河说:“他以后不是肉票了,都是寨子里的兄弟。”

老柴说:“兄弟我也没法,要不你们弄山下去,再找个大夫?”

秦河还真想了一下,转念就放弃了,平顶寨下山远,又要进城,山高路远的,许明意不死也死了。

老柴临走前还不忘叮嘱秦河:“记得把诊金给我。”

转眼屋子里就剩下了秦河、涂狗儿和昏睡的许明意,涂狗儿说:“真要管他啊?”

“管啊,”秦河拿了块帕子浸湿了,搭在许明意额头,说,“都到这份上了,还能把人丢出去啊?”

涂狗儿:“虎哥,要不是这小子是个男的,我都以为你看上他了。”

秦河头也不抬:“滚蛋,老子喜欢胸大屁股翘的——”他看着许明意脏了吧唧的脸蛋,干脆拽下了,胡乱在他脸上搓了搓,旋即惊咦一声,一旁瞧着的涂狗儿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说:“乖乖,这小子长得还挺水灵的。”

可不是,许明意皮肤细腻,因着发了高热,泛着红潮,嘴唇也红,眼睫毛纤长,当真是一张极秀逸的面容。

涂狗儿伸手戳了戳许明意的脸颊,烫的,又伸手摸人家胸口,道:“不是女的……”

话没说完,就被秦河一把拍开了,“往哪儿摸呢!”

涂狗儿嘿然道:“别说,就他这张脸,虎哥你看上他也不是不成啊。”

秦河瞥他一眼,将帕子丢他脸上,说:“他能给我生个大胖小子吗?”

涂狗儿伸手接住秦河丢来的帕子,认命地去搓干净了,递给秦河,说:“也对哈,再好看也是个带把的。”

秦河嫌他话多,说:“去歇着吧,我自个儿看着他。”

涂狗儿应道:“哎。”

涂狗儿走了,秦河坐在一旁看着许明意那张脸,鬼使神差的,也往他胸口按了下——男人,货真价实的男人。他有点儿可惜地啧了声,这小子这脾气合他胃口,脸长得也好,真是可惜了。

怎么就是个带把的呢?

许明意浑浑噩噩地做了一宿的梦,梦里一会儿是津门,一会儿是风雪里艰难向前的马车,马车一颠一颠的,他在颠簸里醒来,又看见闻鹤来,闻鹤来说,明意,我带你回淮扬。倏然又是张家人阴沉沉的面孔,张靖遥在阴影里看着他,梦中的许明意看不清他的面容,他也无暇去看,只能拼了命地转身就跑。

他跑得急,五脏六腑都火烧火燎似的,闷闷的,喘不过气。可这条狭窄的路好似没有尽头,他只能埋头向前跑,冷不丁的,一脚踏空,许明意惊叫一声,直接就睁开了眼睛。撞入眼帘的是老旧的木房梁,半晌,许明意才想起自己如今还在土匪窝,想到这儿,疼痛也似苏醒了,激烈地叫嚣着。

许明意艰难地想起身,没留神弄着左臂,疼得冷汗涔涔。秦河叼着个馒头进来,就瞧见许明意已经醒了过来,乐了,干脆靠在门上看着许明意折腾。许明意按着自己的胳膊,听见动静,一抬眼,就和秦河的目光撞了个正着,许明意浑身都紧绷了起来,下意识地去摸腰间藏着的匕首,却摸了个空。

秦河哼笑道:“醒了就成,不枉老子照顾你一宿。”

说着,迈长腿靠近,许明意手指攥紧,如同被猛兽逼近,弓起脊背伺机暴动的小兽。秦河将手中一碗馒头放在桌上,笑盈盈地问道:“吃吗?”

他个头高,双腿矫健修长,微微俯身,身影笼罩之下透着股子压迫感。许明意嘴唇抿得紧紧的,直勾勾地盯着秦河,秦河浑不在意地嚼吧嚼吧咽下了手里的半个馒头,说:“锅里还熬了粥,等着。”

说完,也不管许明意,自顾自地就出去了。

许明意看着他离去,慢慢放松了下来,他的目光环顾一周,屋子里陈列简单,墙上挂了弓箭,还有一把收在刀鞘里的长刀,旋即,他看向了桌上的馒头。白馒头,将将出炉的,还泛着香气,看着很是蓬松暄软。许明意喉结动了动,他已经有几日不曾吃过东西了。

许明意这才发现自己坐在两张长凳上。

他忍了忍,才按捺住了没有拿馒头,反而想先起身,可刚站起来,双腿一软,险些站不住,浑身酸痛乏力,鞭伤,暴力拳脚相交留下的伤都在隐隐作痛。许明意咬了咬牙,才勉强走出了屋子,外头日光极好,太阳挂在顶上,约莫是已经九点了。

许明意恍了恍神,脑子也慢慢清醒了,他明白,他这是活下来了,也将自己困在了平顶寨。

从此他也成了人人喊打,官府围剿的匪盗之流。

人之际遇,委实难以预测。

秦河端了一大碗粥打厨房钻出来,就见许明意杵在门口,他眯起眼睛,微微仰起头,不知在想什么。日光映在他苍白的脸颊,衬得肤色剔透,如同一尊漂亮的瓷娃娃。

秦河也愣了一下神,忍不住又叹气,怎么就不是个姑娘呢?

“吃饭,”秦河说。

许明意转过脸,看着秦河,他那双眼睛瞳色浅淡,不咸不淡地望过来,看得秦河心脏都过电似的麻痹了一瞬。

许明意说:“哪儿沐浴?”

“洗澡是吧,”秦河说,“你不饿?”

许明意:“饿。”

秦河气笑了,伸手指了下,“行,晚了我都吃完了你别哭。”

许明意不想搭理他,被关了两日,又发了一宿的烧,他觉得自己已经快臭了,当真无法再忍受下去了。

46

好在秦河喜洁,还在屋外辟了一间小屋子,聊作洗浴之用。山上凿井不便,取用的也是山泉水,秦河的厨房中就有一口大缸,专用来储水。

许明意左手不便,闷头一个人提着木桶吭哧吭哧提了水,狠狠地将自己搓洗了一番。水是凉水,可也顾不上挑剔了,许明意流亡了这么些时日,有些事没得讲究,也不能讲究。到底也过了这么多年的富贵日子,能选择的情况下,许明意自是想让自己稍微舒坦些。

许明意想起昏迷前赌的那一把,响马凶恶残忍,他是个肉票,写完那些勒索信,最终还是要盘问到他头上。许明意只有极力证明自己的价值,才有可能活下来——即便是自此成为匪盗响马。

许明意不想死,他还没有好好地活过一回。

世道如斯,他不执刀,最终也只会成为他人刀下鬼,怨不得他。

突然,门外想起一记嗓音,道:“洗洗就得了,回头又病了老子就将你丢出去喂狼。”

“衣服给你挂门上了,”秦河说,“以后记得赔我一身。”

许明意顿了顿,抬起湿淋淋的脸颊看向紧闭的小木门,听着男人离开的脚步声心头才微松,他竟不知道秦河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

不多时,他小心地开了一道缝,将挂在门上的衣服都抓了进来——旧衣,料子粗糙,所幸是洗干净的。许明意看着手中的衣服沉默片刻,他没想到这个打伤他,又将他掳掠上山的响马对他倒是颇为关照。过了许久,许明意才慢吞吞地换上了衣服。

他一出去,就见秦河不知打哪儿抱了一把柴火回来,二人打了个照面,都愣了下。

许明意将洗完澡,那张脸洗干净了,又带了些病气,显得分外苍白羸弱,却衬得脖颈白皙修长,很是打眼。他穿的是秦河的旧衣,可秦河足足高了许明意大半个脑袋,肩宽腿长,一身腱子肉,他的衣服出穿在过分清瘦的许明意身上自是不合身的,裤腿还挽起了几截,偏许明意这人贵气雅致,穿着粗布衣裳更是多了几分天然的素净漂亮。

许明意出身好,是许家的少爷,张家上得了台面的张家大少奶奶,那份金玉富贵养出的气韵自是秦河没见过的。他心里莫名有种让许明意穿他这身衣服,是粗布裹美玉——糟蹋了的诡异感觉,好似许明意该穿的,是布庄里最好的绸缎做的锦绣华服。

想什么呢?这就是一肉票!能给他一身衣服穿都算自己仁义了!

秦河盯着许明意看得久了,许明意的脸色一点一点变得冷淡,自打张家派来杀他的人对他起了歹心,许明意就极为厌恶别人盯着他这张脸看,否则也不会在路上将脸抹得黑黢黢的。

似乎是觉察出了许明意的不善,秦河尴尬地一笑,又不是姑娘有什么好看的?长得再是赛天仙,自己有的,他也有。

秦河清了清嗓子,说:“没想到洗干净了还挺人模人样的。”

许明意面无表情。

秦河此时也恢复如常,对许明意说:“吃的在里头,吃完把碗刷了,你自个儿的衣裳自己搓。”

秦河嘴上说将东西都吃了,却还是给许明意留了三个大馒头,粥也留了一海碗,白米粥,熬得软糯细腻带着米香。自在黑店里遭算计之后,许明意一路上都是凑合着吃的干粮,乍捧上这么一碗白米粥,白面蒸的馒头,肚子先咕咕叫了起来,当下再忍耐不住,馒头就粥呼噜呼噜祭了五脏庙。

许明意这些日子饱尝人情冷暖,而今又是人在屋檐下,虽记着秦河差点拧断他手臂的仇,用过饭,还是老老实实地将碗收拾了,去刷碗洗衣服。

涂狗儿来的时候就见秦河和许明意,二人一个在劈柴,一个在搓衣服,还以为自己进错了地方,抬抬头瞅瞅门,又瞅瞅秦河,才反应过来,没走错地方。

涂狗儿:“虎哥!”

他先叫了起来,手里还拿了一兜红通通的柿子,说:“今儿早上和刘三儿他们去摘了柿子,给你拿点儿。”

秦河搁下了手里的斧子,对涂狗儿道:“谢了,放那儿吧。”

二人很是熟稔,涂狗儿将柿子兜放一旁,对秦河说:“他干嘛呢?”

秦河说:“洗衣服啊。”

涂狗儿:“……他好了?”

“昨儿晚上不是还烧着吗?”

秦河不以为意道:“这不是醒了么,他自己的衣服不自己搓,还要我给他洗吗?”

涂狗儿嘿然一笑,道:“这小子命还真大。”

二人正说着,许明意将搓干净的衣服丢桶里,站起身,他身体正虚弱,起得太急眼前发黑,撑着墙缓了半晌,才没有摔在地上。他提着木桶,回过身,就见一个瘦瘦小小的男人好奇地盯着他看,他冷淡地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去晾晒衣服。

涂狗儿微微睁大眼睛,半晌,说:“他怎么长这么白……跟白面大馒头似的!”

秦河想起早上揉的馒头,深以为然。

涂狗儿说:“哎,真可惜,是个男人。”说着,还颇为惋惜地瞧着许明意瘦削的背影,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说:“虎哥,那不是你的衣服吗?”

秦河:“昂。”

“他就那一身衣服。”

涂狗儿想想,也是,他嘿嘿笑道:“虎哥,怎么你那衣服穿他身上,比穿你身上好看?”

秦河一巴掌拍他后脑勺,道:“你老盯着他好看不好看干什么,转性了?”

“哎呦!”涂狗儿揉了揉自己的脑袋,说,“哪儿能啊,我又不是曹贡兄弟。”

秦河听见这二人的名字,皱了皱眉,曹贡兄弟也是平顶寨中响马,二人独好清秀少年。这二人凶戾残暴,手底下没少出人命。

许明意晾晒好了衣服,刚转过身,就听涂狗儿道:“哎,你叫什么?”

“我叫涂狗儿,这是我大哥,秦河,你可以叫虎哥,”涂狗儿笑嘻嘻道,“小子我可告诉你,要不是我虎哥开口,二当家说不定就把你丢回黑屋子里,你就死了。”

“我虎哥救了你。”

许明意看着二人,面上没什么表情,过了好一会儿,道:“许明意。”

涂狗儿眨了眨眼睛,道:“这读书人的名字就是和咱们不一样,怪拗口的。”

“二当家已经答应留下你了,等你好些了,见过大当家,就是自己人了。”

对于涂狗儿所说的,二当家答应留下他,许明意并不意外,否则他不会在这个地方醒过来。许明意点了点头,提着木桶便走了。

许明意就暂且留在了秦河的家中。秦河光棍一个,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收留许明意,他算不上一个好人,落草为寇的这几年里,手上更是没少沾人命。

兴许是看见许明意,便想到当年因官府通缉,只能不断逃亡的自己。

秦河这人一身江湖习气,对敌人下狠手,对自己人倒是讲道义。他虽和许明意有些龃龉,可那时他是劫掠的响马,许明意是被劫的,如今许明意已经是寨子里的人了,也算兄弟。当天下午,秦河就将隔壁堆放杂物的小间拾掇了出来,还安置了一张简陋的木床,让许明意住。

秦河还会下厨,做的竟也不错,菜是地里拔出来的萝卜青菜,他还切了腌肉,二人都是男人,秦河饭量大,做的菜量也足。看着许明意吃着他做的菜,露出的一抹诧异,他还颇为自傲,说他这手艺,比寨子里做饭的婶子还好,不是谁都能吃上的。

许明意瞥他一眼,不吭声,却往碗里多夹了一块肉。

最后洗碗的还是许明意,秦河说,没道理做饭的是他,洗碗的还是他,许明意又不是他媳妇,凭什么让他伺候着。许明意冷笑道,哪家姑娘想不明白嫁响马?

秦河嘿了声,说,瞧不起响马?你也是响马了。

又过了几日,许明意身体养得好些了,秦河带他去见独山龙。临出门前,看着他那张和响马格格不入的脸,伸手探过去的时候,许明意浑身紧绷,戒备地盯着他,“你干什么?”

秦河啧了声,捋了捋许明意乱糟糟的头发,半遮住眉眼,道:“你这头发哪儿弄的,跟狗啃似的,我要是这个剃头匠,干脆把干活的家伙儿都折了算了。”

许明意看了眼他那剃得能看见青茬儿的头皮,秦河生得浓眉大眼,轮廓深刻利落,个头高又精壮,显得很有股子匪气。

独山龙显然是知道许明意的,他瞧了许明意半晌,又看向秦河,秦河点了下头,拿过一旁的碗,倒下半碗酒,又走向许明意。许明意看着他握着匕首走向自己,心紧了紧,就听秦河说:“伸手。”

过了几息,许明意伸出了自己的左手,秦河握着匕首在他掌心一划,瞬间就见了血,血水滴答滴答淌入碗中,秦河说:“许明意,你对天起誓,自今天起加入平顶寨,不背叛寨子,不背弃寨中兄弟,如有违背,天诛地灭,死无全尸。”

许明意掌心吃了疼,却忍住了没有抽回手,他看着那碗血红的酒,开口道:“我许明意对天立誓,今日入平顶寨,不背叛寨子,不背弃寨中兄弟,如有违背,天诛地灭,死无全尸。”

说罢,接过秦河递来了的酒,忍住喉咙里漫上的恶心感,一饮而尽。

“好!”独山龙突然大笑出声,他看着许明意利落的动作,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以后就是自己的兄弟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许明意拱手道:“多谢大当家,给我一个容身之处。”

独山龙说:“都是自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

“都说不打不相识,”独山龙说,“等这票干完,庆功宴上,好好地喝上几杯,要是有些什么不快的,就算过去了。”

许明意自是应和,道:“是。”

许明意和秦河离开了独山龙的主屋,秦河道:“都得走这一遭,是寨子里的规矩。”

许明意没有说话,他看着掌心的伤,秦河下刀有分寸,又洒了止血的药粉,血已经止住了。

秦河哼笑道:“放心,没几天就好了,老柴就配的止血药粉最管用,”他有点儿肉疼,说,“就是卖得贵,那么一点儿,敢要一块大洋,嗐,以后你就知道了。”

许明意听着“以后”两个字,恍了一下神,说他:“药本就贵。”

秦河气笑了,“你还替他说话,对了,你回头将他给你看病的诊金还我。”

许明意说:“多少?”

秦河:“出诊加药钱,三块大洋加一百文,一百文就算了,就三块大洋吧。”

许明意:“……日后还你。”

半晌,还是忍不住说他:“抠搜。”

秦河不以为然,道:“你一不是我兄弟,而不是我媳妇,为什么给你花钱?”

“我爹说了,钱得花在刀刃上。”

47

拜会过独山龙,以血为誓之后,他的响马身份便算是过了明路,自此就是平顶寨的响马了。响马——那是许明意此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可他在津门时,一样没有想过他有朝一日会成为他人的妻子。

许明意想,要是张家知道张家大少奶奶落草为寇,约莫恨不得自己从没踏进过张家的门吧。

那之后,许明意难得的过了一段几乎称得上平静的日子,不用提心吊胆地逃亡,奔波,虽然他的枕边下还压着匕首。说来这把匕首还是秦河还给他的,他杀了张家派来追杀他的那两个人,摸走了他们身上零碎的钱,还有一把匕首。后来和秦河交手,匕首被他夺了去,没想到而今又回到了他手上。

许明意看着他抛过来的匕首,问秦河:“你不怕我杀了你?”

秦河道:“神明在上,你可是起过誓!”

许明意不言语,他不信神明,如果真有神明,何以他要遭受如此多的不公?他这一路走来,也见过许多卑微求生的无辜百姓,他们又做错了什么,要流离失所,受尽贫病欺辱?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有尸骸。

许明意只信自己。

秦河琢磨了一会儿,说:“不对啊,我也没怎么你啊,怎么就到了要杀我的份儿上了?”

许明意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秦河目光落在他肩上,理直气壮道:“你先拿刀要杀我的。”

许明意面无表情道:“你是响马,我还要束手就擒?”

秦河刚想说他可不是束手就擒,想起什么,嘿然道:“那天那么拼命,是想护着那跑了的姑娘吧?”

“她是你什么人啊,舍命都要拦住我?”

许明意道:“和你无关。”

秦河说:“你们该不会的私奔的吧?戏台上不都这么唱吗,大户人家的姑娘,穷小子,她爹娘不同意,你们就连夜私奔……”说着,想起许明意也瞧着不像个穷小子,嘀咕道,“怎么说的来着,你家家道中落,她家嫌贫爱富,不愿意把姑娘嫁给你,所以你们跑了?”

许明意:“……”

许明意和秦河住在一起,不过几日,他就发觉秦河这人在平顶寨中人缘极好,拿涂狗儿的话来说便是秦河的身手是寨中数一数二的,人又仗义,大家自然都敬着他。

旁人敬不敬尚且两说,涂狗儿倒是真敬重秦河,俨然他的狗腿子。涂狗儿是秦河这小院的常客,常在吃饭的时候过来,有时带一把野菜,有时提条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鱼,偶尔还能抓几只兔子,不管他带了什么来,都成了桌上的菜,进了三人的肚子。

秦河对此显然习以为常,他不爱去寨子里吃饭,便自己动手做。他自懂事起就照顾他爹,练出了一手好厨艺,做饭嘛——自己一个人的是做,再加上一个兄弟的,也就是多抓一把面的事儿。

许明意自是不会做饭的,他这辈子连菜刀都不曾摸过,秦河不是他家中下人,许明意自也不能坐在屋中等着吃饭,所幸进了灶房。可这活儿对许明意来说实在陌生,秦河瞧他硬邦邦地杵在门口,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莫名的竟觉得很是有意思。他见过许明意提着刀,凶狠阴郁和他搏命的样子,也见过许明意游刃有余地审讯肉票的模样,这个样子,还是头一遭。

还真是大少爷。

灶房都不曾进过吧。

过了一会儿,许明意慢吞吞地去给秦河烧火了。

涂狗儿来时就见秦河灶房里浓烟滚滚,吓了一大跳,还以为着火了,拔腿就往里冲,嘴里大叫:“虎哥!”

走近了,就见秦河正把许明意拉出灶房,二人都灰头土脸的,听见脚步声,齐齐向涂狗儿看了过来。

涂狗儿一呆,说:“虎哥,你们干啥呢?”

秦河气极反笑,道:“你问他吧,差点把我灶房点了,嘶,我的菜——”火烧屁股似的,转头又钻了进去。涂狗儿看向许明意,许明意嘴唇绷直,因火烧得太旺,又急于灭火,最终压了一灶膛的柴火,烧得黑烟滚滚,脸也沾了黑灰。出师不利,许明意有点儿尴尬,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被一个小小的烧火难住了。风里来雨里去,生死过头都过来了——许明意察觉涂狗儿正看着他,他愈发不自在,面色沉沉地看着涂狗儿,说:“看什么?”

涂狗儿:“噗。”

许明意脸色阴沉。

涂狗儿嚷道:“虎哥我给你烧火哈哈哈!”

见鬼的烧火!

当天中午,桌上多了一盘烧得焦黑的兔肉,涂狗儿龇着大牙乐,“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回在虎哥饭桌上吃着烧坏的菜。”

秦河说:“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涂狗儿眨巴眨巴眼睛,看看一旁不做声的许明意,揉了揉笑僵的脸,夹了块兔肉送嘴里,补救道:“虽说焦了,但是也还是很好吃的。”

许明意一言不发地闷头吃饭。

三人用过饭,涂狗儿乖觉地去洗碗了,洗完碗,回来时他对许明意道:“头一回烧火吧?没什么,以后多烧几回就好了。”

“我小时候也不会烧,都是被我娘打出来的。”

“就算学不会也没什么,以后有钱了,专门买个厨子,用不着自己做饭,”涂狗儿说。

许明意看着涂狗儿,涂狗儿生得瘦小,约莫和他们一般年纪,他抿了抿嘴唇,紧绷的神情一点点松缓下来。涂狗儿笑嘻嘻道:“再说了,不会做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去寨子里看看,有几个男人和虎哥一样能做饭?”

秦河正在掰柿子,闻言丢了一个给涂狗儿,道:“说别人作甚,你自个儿连个面都不会下。”

涂狗儿眼疾手快地接住柿子,擦了擦,送嘴边咬了一口,道:“所以我以后要找个会做饭的媳妇。”

秦河冷笑道:“那你不如娶赵大婶吧。”

赵婶便是平顶寨中给一干响马做饭的厨娘,涂狗儿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道:“我不要,赵大婶太凶了,做的饭还不好吃,要不是她是大当家的婶娘,大家伙儿早不干了。”

许明意看着他们二人嬉笑打闹,恍了一下神,他兄弟众多,可彼此并不亲厚,他们也瞧不上他。后来嫁去了张家,他每日都如履薄冰,不敢轻易和人亲近,能与他相交的,也多是各家的少奶奶。

细细一想,他竟连个能如此说笑的朋友都没有。

“哎!明意!”耳边突然传来涂狗儿的声音,许明意回过神,“嗯?”

涂狗儿道:“想什么呢?”

许明意:“没什么。”

涂狗儿说:“我和虎哥商量着过几天下山的时候就买布做冬衣,天儿转凉了,山上冷得比山下早,问你要不要一起去。”

许明意看着二人,道:“去。”

涂狗儿笑道:“那到时候咱们一块儿去。”

许明意垂下眼睛,却见不知何时,他桌边多了个柿子,蒂子剥干净了,柿子洗过,红彤彤的,透着一股子绵软香甜的味道。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秦河,秦河没看他,正和涂狗儿说着下山要备些什么东西。

许明意的目光慢慢移向那个柿子,过了好一会儿才拿起来轻轻咬了一口,汁水甜津津的在唇齿间漫了开去。

48

涂狗儿说的下山的机会,许明意没有想到,竟是押着肉票下山去换赎金。说来也巧,他们要送下山的,正是钱老板。钱老板在山上待了这些日子遭了罪,脱水似的瘦了好几圈,被蒙着眼睛,牛羊似的,让响马拖拽下山。许明意和秦河、涂狗儿一道,跟在后头。他看着蒙在钱老板脸上的黑布,想起自己上山时的惶惶忐忑,而今被绑的成了绑别人的,委实是世事难料。

涂狗儿心大,热情地对许明意道:“山上路不好走,多走几趟就成了。”

许明意看了他一眼,应了声,也没有多话。平顶寨能在这乱世里成为凶名在外的响马,自是有些本事的,山上搭建了多处巡逻塔,足以在发生变故之前先预警。他走这一遭,将下山的路记得七七八八,无意间撞上秦河的眼神,秦河挑了下眉毛,有几分似笑非笑的意味。

许明意面无表情地转开了脸。秦河那眼神,让许明意想起二人初遇时,秦河笑他刀使得拙劣,然后轻易就将他手中的刀击落的模样。

这人看着是个粗莽汉子,实则心细如发,不是个好相与的。

无怪他入平顶寨不过几日,就敢放他下山,不过许明意倒也没有想跑的心思,不是迫于誓言,也不是为响马威势所逼,不过是他孑然一身,在这乱世里,许明意就是离开平顶寨,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去哪儿。

许明意走这一遭,便看了一遍响马是如何拿走赎金再放人质走的。响马手中有枪有刀,一切只能依着他们的规矩走,寻常人能保全性命就已是万事大吉,根本不敢生出反抗的心思。即便是如钱老板这样的商人,也只能认栽。

拿到赎金,涂狗儿和一干响马都欢呼起来,可没人私自动,这些都是要上交寨子的。秦河是这一行人的领头人,他吩咐当中几人带着赎金回山,自己便和涂狗儿、许明意转道去了城里。

说是城里也算不得大城,是个五脏俱全的小镇,叫清水镇。秦河和涂狗儿显然都不是头一回来了,二人轻车熟路,先领着许明意去下了个馆子打牙祭。山上到底不如山下便宜,他们下馆子,自都是冲着吃肉去的,期间还让店家打了酒。

许明意酒量不佳,只小酌了一杯就罢,涂狗儿还因此笑话他,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连酒都不能喝,要是到了山上,指定要被灌醉。”

许明意也不恼,抿着这不算好却足够烈的酒,道:“以前在家中没有饮酒的机会。”

其实不是没有喝酒的机会,只不过许明意谨小慎微惯了,也不敢让自己喝醉。他鲜少说起上山前的事,秦河和涂狗儿也不曾刻意问过,如今听他提起,话赶话的,涂狗儿好奇地道:“你家里以前干什么的?”

秦河也看向了许明意。

许明意说:“祖上当过官,后来就没落了。”

这话不假,许家祖上在清廷的确做过高官,那也是许明意祖父尚在的时候了,后来一代不如一代,许家渐渐的也就不成了。

当过官——秦河和涂狗儿都恍然,难怪许明意识文断字,气度也和寻常人不同。

涂狗儿说:“那你爹娘呢?”

许明意不咸不淡道:“死了。”

涂狗儿:“……嗐,也没什么,我爹我哥都没了,家里就剩个老娘——”

秦河清咳了一声,说:“吃饭,菜要凉了。”

用过饭,他们便依着原来的安排,要去置办东西。一出馆子,秦河就将一个钱袋子递给许明意,许明意愣了下,秦河道:“过些日子,大当家论功行赏,你也有份。”

“我先拿给你,你要买什么自个儿买去。”

许明意看着那个灰扑扑的钱袋子,半晌,伸手接了过去,道:“谢了。”

秦河哼笑了一声。

秋意已深,山上冷得快,许明意如今穿的都是秦河的旧衣,的确需要置办几身衣服。三人去了镇上的布庄,许明意自是直接冲成衣去的,秦河见他打量着店里挂起的成衣,说:“买店里的衣服干什么,做工不好,还贵。”

许明意说:“我不通女红。”

“做衣服吗?”涂狗儿耳朵竖起来,探过脑袋,指着自己,道,“我,我,我!”

许明意微微睁大眼睛,上下打量着涂狗儿,说:“你会?”

涂狗儿脸一红,“我怎么会这个!”

秦河吭哧吭哧笑,开口道:“他的意思是,可以买了布给涂大娘,让她给你做。”

涂狗儿咕哝道:“我娘手艺很好的,”他看着许明意,嘿嘿笑道,“你买了布,我让我娘给你做,包管你穿得舒服,你瞧我的衣服都是我娘做的,比铺子里的这些是不是好多了。”

许明意并不在意他的衣服出自谁的手,点了点头,干脆地应道:“好。”

虽应了好,许明意还是买了一身衣服换洗,布料和棉花一应都买上了。镇上东西不便宜,他挑的都是上好的布料,走出布庄时,许明意就将钱袋里的钱花得七七八八。

涂狗儿的母亲就住在镇上,姓郑,是个四十来岁的瘦弱妇人,鬓边头发已经白了大半。涂狗儿回来,她显然很欢喜,忙将他们往屋子里带,“狗儿,你们怎么突然就回来了……快,家里坐,大河也来了。”

她管秦河叫大河,秦河笑起来,很是熟稔地叫了声,“婶子。”

郑氏应了声,引进屋子,又是给他们倒热水,又是拿果子,很是热情。

涂狗儿按着她的肩膀,笑道:“娘,别忙了,我们今天晚上在家里住一宿。”

郑氏眼角漾开了细褶,道:“好,好,娘晚上给你们做好吃的。”

她瞧见许明意,问道:“这位是……”

涂狗儿说:“啊,娘,他叫许明意,是刚入镖局的兄弟。”

许明意听见涂狗儿说镖局,只故作不知,客客气气道:“婶子。”

郑氏瞧着许明意,他气质斯文,又生得白白净净的,很是合长辈的眼缘,郑氏笑道:“好俊的孩子。”

她想起什么,“哎呀”了一声忙站起来,说:“你们先在家里坐着,我去买些肉。”

涂狗儿笑嘻嘻地说:“我们都买了,好大一块儿呢,虎哥挑的三层大五花,娘,我想吃红烧肉!”

郑氏说:“好好好,晚上就给你做。”

不多时,郑氏便去收拾他们带回来的东西,涂狗儿自是跟去帮忙,秦河对许明意说:“狗儿和他娘说,他现在跟着镖局走镖,记得别说漏嘴了。”

许明意若有所思,点点头,“嗯。”

当天晚上,许明意在涂家吃了一顿家常便饭,郑氏对秦河和许明意都很是热情。许家长辈和张家二老都是自矜身份的人,便是亲近,也不会对许明意亲近,他还是头一遭面对这样质朴的热情,他招架不住,莫名的,还有些受宠若惊,看得秦河直发笑,显然已是习以为常。

涂狗儿已经和郑氏说了做衣裳一事,吃过饭,郑氏便拿了一卷软尺来给许明意量尺寸,一边量,一边道:“你这孩子也太瘦了些,平日里要多吃,长得壮点才好。”

许明意手足无措,浑身僵硬,一抬起眼,秦河和涂狗儿坐在椅子里嚼果子看热闹。

涂狗儿说:“娘,明意是读书人。”

郑氏道:“哎呀,读书人,真是了不起。”

她给许明意量腰围时,涂狗儿看着收紧的腰,忍不住比划了一下,说:“这么点儿,怎么就这么点儿?比姑娘腰还细!”

许明意身量单薄,当初秦河将他扛回去时就有所感受,硌得慌——秦河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寻思着还真是,他一只手都能环住。许明意面无表情地听着二人兴致勃勃地谈他的腰,冷不丁地开口,“你摸过姑娘的腰吗?还知道姑娘腰细不细。”

涂狗儿想也不想,就道:“芳香院里的如月姑娘腰最细,我上次唔唔——”

话说到这儿突然被秦河捂住了嘴,涂狗儿此时也反应过来,就听郑氏问道:“什么芳香院,什么如月姑娘?”

涂狗儿:“……”

秦河:“……”

郑氏皱着眉,看着涂狗儿和秦河二人,秦河悻悻然地抽回了手,揉了揉鼻子,说:“婶子,没什么——”

郑氏眉头皱得更紧,说:“芳香院,不是镇上那家妓院……”她脸色一沉,“狗儿!你敢去逛妓院!”

涂狗儿嗷的一声,叫嚷道:“娘,我没有!”

郑氏已经要去搜寻擀面杖了,涂狗儿说:“娘啊,我的亲娘,我就是跟着别人去看了一眼,只看了看,虎哥也知道!”

秦河没想到火烧到了自己身上,他屁股被燎着似的一下子站直了,解释道:“婶子,真的,狗儿就是去看了看……”

“看什么?那种地方有什么好看的,”郑氏说,“我平时是怎么教你的?”

顿时就是一出鸡飞狗跳的现场教子。

许明意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就诈出这么一档子事,看着嗷嗷叫着闪躲的涂狗儿,秦河忍不住在开口说和,结果也教郑氏说了几句,涂狗儿幸灾乐祸,还没高兴上片刻,就被秦河反手推了出去让他娘好好教上一教。

许明意静静地看着,眼里也浮上了几分笑意。

秦河无意间一抬眼,就见许明意站在一旁,眼里是淡淡的笑还夹杂了些许怅然,看得秦河也恍了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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