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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莉斯贝(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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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莉斯贝像牛奶和血,又年轻,又快乐,样子真是可爱。她的牙齿白得放光,她的眼睛非常明亮,她的脚跳起舞来非常轻松,而她的性情也很轻松。这一切会结出怎样的果子呢?“一个讨厌的孩子!”的确,孩子一点也不好看,因此他被送到一个挖沟工人的老婆家里去抚养。安妮莉斯贝本人则搬进一位伯爵的公馆里去住。她穿着丝绸和天鹅绒做的衣服,坐在华贵的房间里,一丝儿风也不能吹到她身上,谁也不能对她说一句不客气的话,因为这会使她难过,而难过是她所受不了的。她抚养伯爵的孩子。这孩子清秀得像一个王子,美丽得像一个安琪儿。她是多么爱这孩子啊!至于她自己的孩子呢,是的,他是在家里,在那个挖沟工人的家里。在这家里,锅开的时候少,嘴开的时候多。此外,家里常常没有人。孩子哭起来。不过,既然没有人听到他哭,因此也就没有人为他难过。他哭得慢慢地睡着了。在睡梦中,他既不觉得饿,也不觉得渴。睡眠是一种多么好的发明啊!许多年过去了。是的,正如俗话说的,时间一久,野草也就长起来了。安妮莉斯贝的孩子也长大了。大家都说他发育不全,但是他现在已经完全成为他所寄住的这一家的成员。这一家得到了一笔抚养他的钱,安妮莉斯贝也就算从此把他脱手了。她自己成了一个都市妇人,住得非常舒服;当她出门的时候,她还戴一顶帽子呢。但是她却从来不到那个挖沟工人家里去,因为那儿离城太远。事实上,她去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孩子是别人的;而且他们说,孩子现在自己可以找饭吃了。他应该找个职业来糊口,因此他就为马兹演生看一头红毛母牛。他已经可以牧牛,做点有用的事情了。在一个贵族公馆的洗衣池旁边,有一只看家狗坐在狗屋顶上晒太阳。随便什么人走过去,它都要叫几声。如果天下雨,它就钻进它的屋子里去,在干燥和舒服的地上睡觉。安妮莉斯贝的孩子坐在沟沿上一面晒太阳,一面削着拴牛的木桩子。在春天他看见三棵草莓开花了;他唯一高兴的想头是:这些花将会结出果子,可是果子却没有结出来。他坐在风雨之中,全身给淋得透湿,后来强劲的风又把他的衣服吹干。当他回到家里来的时候,一些男人和女人不是推他,就是拉他,因为他丑得出奇。谁也不爱他——他已经习惯了这类事情了!安妮莉斯贝的孩子怎样活下去呢?他怎么能活下去呢?他的命运是:谁也不爱他。他从陆地上被推到船上去。他乘着一条破烂的船去航海。当船老板在喝酒的时候,他就坐着掌舵。他是既寒冷,又饥饿。人们可能以为他从来没有吃过饱饭呢。事实上也是如此。这正是晚秋的天气:寒冷,多风,多雨。冷风甚至能透进最厚的衣服——特别是在海上。这条破烂的船正在海上航行;船上只有两个人——事实上也可以说只有一个半人:船老板和他的助手。整天都是阴沉沉的,现在变得更黑了。天气是刺人的寒冷。船老板喝了一德兰的酒,可以把他的身体温暖一下。酒瓶是很旧的,酒杯更是如此——它的上半部分是完整的,但它的下半部分已经碎了,因此现在是搁在一块上了漆的蓝色木座子上。船老板说:“一德兰的酒使我感到舒服,两德兰使我感到更愉快。”这孩子坐在舵旁,用他一双油污的手紧紧地握着舵。他是丑陋的,他的头发挺直,他的样子衰老,显得发育不全。他是一个劳动人家的孩子——虽然在教堂的出生登记簿上他是安妮莉斯贝的儿子。风吹着船,船破着浪!船帆鼓满了风,船在向前挺进。前后左右,上上下下,都是暴风雨;但是更糟糕的事情还待到来。停住!什么?什么裂开了?什么碰到了船?船在急转!难道这是龙吸水吗?难道海在沸腾吗?坐在舵旁的这个孩子高声地喊:“上帝啊,救我吧!”船触到了海底上的一个巨大的石礁,接着它就像池塘里的一只破鞋似的沉到水下面去了——正如俗话所说的“连人带耗子都沉下去了。”是的,船上有的是耗子,不过人只有一个半:船主人和这个挖沟人的孩子。只有尖叫的海鸥看到了这情景;此外还有下面的一些鱼,不过它们也没有看清楚,因为当水涌进船里和船在下沉时候,它们已经吓得跑开了。船沉到水底将近有一尺深,于是他们两个人就完了。他们死了,也被遗忘了!只有那个安在蓝色木座子上的酒杯没有沉,因为木座子把它托起来了。它顺水漂流,随时可以撞碎,漂到岸上去。但是漂到哪边的岸上去呢?什么时候呢?是的,这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重要!它已经完成了它的任务,它已经被人爱过——但是安妮莉斯贝的孩子却没有被人爱过!然而在天国里,任何灵魂都不能说:“没有被人爱!”安妮莉斯贝住在城市里已经有许多年了。人们把她称为“太太”当她谈起旧时的记忆,谈起跟伯爵在一起的时候,她特别感到骄傲。那时她坐在马车里,可以跟伯爵夫人和男爵夫人交谈。她那位甜蜜的小伯爵是上帝的最美丽的安琪儿,是一个最亲爱的人物。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他们彼此吻着,彼此拥抱着。他是她的幸福,她的半个生命。现在他已经长得很高大了。他14岁了,有学问,有好看的外表。自从她把他抱在怀里的那个时候起,她已经有很久没有看见过他了。她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到伯爵的公馆里去了,因为到那儿去的旅程的确不简单。“我一定要设法去一趟!”安妮莉斯贝说。“我要去看看我的宝贝,我的亲爱的小伯爵。是的,他一定也很想看到我的;他一定也很想念我,爱我,像他从前用他安琪儿的手臂搂着我的脖子时一样。那时他总是喊:‘安莉斯!’那声音简直像提琴!我一定要想办法再去看他一次。”她坐着一辆牛车走了一阵子,然后又步行了一阵子,最后她来到了伯爵的公馆。公馆像从前一样,仍然是很庄严和华丽的;它外面的花园也是像从前一样。不过屋子里面的人却完全是陌生的。谁也不认识安妮莉斯贝。他们不知道她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要到这儿来。当然,伯爵夫人会告诉他们的,她亲爱的孩子也会告诉他们的。她是多么想念他们啊!安妮莉斯贝在等着。她等了很久,而且时间似乎越等越长!她在主人用饭以前被喊进去了。主人跟她很客气地应酬了几句。至于她的亲爱的孩子,她只有吃完了饭以后才能见到——那时她将会再一次被喊进去。他长得多么大,多么高,多么瘦啊!但是他仍然有美丽的眼睛和安琪儿般的嘴!他望着她,但是一句话也不讲。显然他不认识她,他掉转身,想要走开,但是她捧住他的手,把它贴到自己的嘴上。“好吧,这已经够了!”他说。接着他就从房间里走开了——他是她心中念念不忘的人;是她最爱的人;是她在人世间一提起就感到骄傲的人。安妮莉斯贝走出了这个公馆,来到广阔的大路上。她感到非常伤心。他对她是那么冷漠,一点也不想她,连一句感谢的话也不说。曾经有个时候,她日夜都抱着他——她现在在梦里还抱着他。一只大黑乌鸦飞下来,落在她面前的路上,不停地发出尖锐的叫声。“哎呀!”她说“你是一只多么不吉利的鸟儿啊!”她在那个挖沟工人的茅屋旁边走过。茅屋的女主人正站在门口。她们交谈起来。“你真是一个有福气的样子!”挖沟工人的老婆说。“你长得又肥又胖,是一副发财相!”“还不坏!”安妮莉斯贝说。“船带着他们一起沉了!”挖沟工人的老婆说。“船老板和助手都淹死了。一切都完了。我起初还以为这孩子将来会赚几块钱,补贴我的家用。安妮莉斯贝,他再也不会要你费钱了。”“他们淹死了?”安妮莉斯贝问。她们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谈下去。安妮莉斯贝感到非常难过,因为她的小伯爵不喜欢和她讲话。她曾经是那样爱他,现在她还特别走这么远的路来看他——这段旅程也费钱呀,虽然她并没有从它那得到什么愉快。不过关于这事她一个字也不提,因为把这事讲给挖沟工人的老婆听也不会使她的心情好转。这只会引起后者猜疑她在伯爵家里不受欢迎。这时那只黑乌鸦又在她头上尖叫了几声。“这个黑鬼,”安妮莉斯贝说“它今天使我害怕起来!”她带来了一点咖啡豆和菊苣1。她觉得这对于挖沟工人的老婆说来是一件施舍,可以使她煮一杯咖啡喝;同时她自己也可以喝一杯。挖沟工人的老妻子煮咖啡去了;这时,安妮莉斯贝就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她做了一个从来没有做过的梦。说来也很奇怪,她梦见了自己的孩子:他在这个工人的茅屋里饿得哭叫,谁也不管他;现在他躺在海底——只有上帝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她梦见自己坐在这茅屋里,挖沟工人的老婆在煮咖啡,她可以闻到咖啡豆的香味,这时门口出现了一个可爱的人形——这人形跟那位小伯爵一样好看。他说:“世界快要灭亡了!紧跟着我来吧,因为你是我的妈妈呀!你有一个安琪儿在天国里呀!紧跟着我来吧。”1菊苣cichoric是一种植物,它的根可以当咖啡代用品。他伸出手来拉她,不过这时有一个可怕的爆裂声响起来了。这无疑是世界在爆裂,这时安琪儿升上来,紧紧地抓住她的衬衫袖子;她似乎觉得自己从地上被托起来了。不过她的脚上似乎系着一件沉重的东西,把她向下拖,好像有几百个女人在紧抓住她说:“假使你要得救,我们也要得救!抓紧!抓紧!”她们都一起抓着她;她们的人数真多。“嘶!嘶!”她的衬衫袖子被撕碎了,安妮莉斯贝在恐怖中跌落下来了,同时也醒了。的确,她几乎跟她坐着的那张椅子一齐倒下来,她吓得头脑发晕,她甚至记不清楚自己梦见了什么东西。不过她知道那是一个恶梦。她们一起喝咖啡,聊聊天。然后她就走到附近的一个镇上去,因为她要到那儿去找到那个赶车的人,以便在天黑以前能够回到家里去。不过当她碰到这个赶车人的时候,他说他们要等到和图案射出灿烂的光辉。穿着华丽服装的仆人——他们像拉雪橇的马儿似的戴着许多丁当的小铃——在高视阔步地走来走去。有几位还安全地、傲慢地躺在木雕的凳子上,好像他们就是这家的主人似的。他把他的来意告诉他们。于是他就被带到一个大理石砌的楼梯上去;楼梯上铺有柔软的地毯,两边有许多石像。他走过许多富丽的房间;墙上挂着许多图画,地上镶着由种种不同颜色的石块拼成的花纹。这种琳琅满目的景象使他感到呼吸沉重;但是不一会儿他就感到一阵轻松,因为这家的高贵的老主人对他非常谦和,几乎可说是很热烈。他们谈完话以后,他在告别时还叫他去看一看小姐,因为她也希望看到他。仆人们领着他走过富丽的大厅和小室一直到她的房间里去——这里最华贵的东西就是她。她和他谈话。任何赞美歌、任何礼神颂,都不能像她那样能融化他的心,超升他的灵魂。他提起她的手来吻着。没有什么玫瑰花比这更柔和;而且这朵玫瑰花还发出火,火透进他的全身。他感到了超升。话语从他的舌尖上涌出来——他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东西。火山洞口能知道它在喷出炽热的熔岩吗?他对她表示了自己的爱情。她立在他面前,惊呆,愤怒,骄傲。她脸上露出一种藐视,一种好像忽然摸过了一只粘湿的青蛙时的那种表情。她的双颊红起来了,嘴唇发白,眼睛冒火——虽然这对眼睛像黑夜一般乌黑。“你疯了!”她说。“走开吧!滚开吧!”于是她就掉转身不理他。她美丽的面孔所现出的表情,跟那个满头盘着蛇的、脸像石头一般的表情1差不多。1大概是指美杜莎da。据希腊神话,她本来是一个凡人的女儿,因为与海神波塞东poseidon私通,女神雅典娜athenae就把她变成一个怪物:她的头发是一堆盘着的蛇,谁看见她就会变成石头。后来艺术家常把她当做一个美丽的女怪而作为创作的主题。像一个失掉了知觉的人一样,他摇摇欲倒地走到街上来。像一个梦游者一样,他摸到自己的家里来。这时他忽然惊醒,陷入一种疯狂和痛苦中。他拿起锤子,高高地举向空中,要把这尊大理石像打得粉碎。可是在痛苦中,他没有注意到,他的朋友安吉罗就在他的旁边。安吉罗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说:“你疯了吗?你在做什么?”他们两人扭作一团。安吉罗的气力比他大。这位年轻的艺术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就倒到椅子上去了。“出了什么事情呢?”安吉罗问。“放镇定些吧。说呀!”可是他能够说什么呢?他怎么能够解释呢?安吉罗在他的话里找不到什么线索,所以也就不再问了。“你天天在做梦,弄得你的血液都要停滞了。像我们大家一样,做一个现实的人吧,不要老是生活在想象中,弄得理智失常呀!好好地醉一次,那么你就可以舒服地睡一觉!让一位漂亮的姑娘来做你的医生吧!平原上1的姑娘也是很美丽的,并不亚于大理石宫里的公主。她们都是夏娃的女儿,在天国里没有丝毫分别。跟着你的安吉罗来吧!我就是你的安琪儿,活生生的安琪儿!有一天你会衰老,你的筋骨会萎缩;于是在某个晴朗的日子你就会躺下来,当一切在欢笑和快乐的时候,你就会像凋零的草儿一样,再也生长不了。我不相信牧师说的话,认为在坟墓的后面还有一种生活——这只不过是一种美丽的想象,一种讲给孩子听的童话罢了;只有当你能够想象它的时候,它才能引起兴趣。我不是在梦中生活,我是在现实中生活。跟我一块儿来吧,做一个现实的人吧!”1指罗马附近的坎帕尼亚capagnadiroa地区。坎帕尼亚在意大利南部,多山地、丘陵与山间盆地。沿海平原是主要农业区。于是他就把他拉走了。在此时此刻,他能做到这一点,因为这个年轻艺术家的血液里正燃着火,他的灵魂在起变化。他有一种迫切的要求,要把自己从陈旧的、惰性的生活中解脱出来,要把自己从旧我中解脱出来。因此这一天他就跟着安吉罗走出去。在罗马郊区有一个酒店;艺术家们常常到那儿去。它是建筑在古代浴池的一些废墟中间的。金黄色的大佛手柑在深厚的、有光泽的叶子间悬着,同时掩盖了那些古老的、深褐色的墙壁的一部分。这个酒店是由一个高大的拱道形成的,在废墟中间差不多像一个洞。这儿有一盏灯在圣母马利亚的像前点着。一股熊熊的大火正在炉里焚烧,上面还烤着和煮着东西。在外边的圆佛手柑树和月桂花树下,陈列着几张铺好台布的桌子。朋友们欢呼着把这两个艺术家迎接进去。他们吃得很少,可是酒喝得很多;这造成一种欢乐的气氛。他们唱着歌,弹着吉他琴;“萨尔塔莱洛”1奏起来了,欢乐的跳舞也开始了。经常为这些艺术家做模特儿的两个年轻的罗马姑娘也参加他们的跳舞,参加他们的欢乐。她们是两个迷人的巴克斯2的信徒!是的,她们没有素琪的形态,不是娇柔美丽的玫瑰花,但她们却是新鲜的、热情的、通红的荷兰石竹荷兰石竹花。1这是古代流行于罗马附近坎帕尼亚地区的一种舞曲saarello,意思是“跳跃”后来许多作曲家用这种舞的节奏写成音乐,如德国作曲家门德尔松eelixdelshn,1809—1847的意大利交响乐。2巴克斯bah是古代罗马神话中的酒神和快乐神。这儿是“及时行乐者”的意思。那天是多么热啊!甚至在太阳落下去了以后,天还是热的!血液里流着火,空气中燃着火,视线里射出火!空中浮着金子和玫瑰,生命也是金子和玫瑰。“你到底跟我们在一起了!现在让你内在的和周围的波涛把你托起来吧!”“我从来没有感到像现在这样健康和愉快过!”这位年轻的艺术家说。“你们是对的,你们都是对的。我是一个傻瓜,一个梦想家——人是属于现实的,不是属于幻想的。”在这天星光照着的晚上,这群年轻人在歌声和吉他琴声中,通过那些狭小的街道,从酒店里回到家里来;那两朵通红的荷兰石竹花——坎帕尼亚地区的两个女儿——同他们一道回来了。在安吉罗的房间里面,在一些杂乱的速写、随意的练习和鲜艳夺目的画幅中,他们的声音变得柔和了一些,但是并没有减低火热的情绪。地上摊着许多画页;这些画页里的素描,在生动而有力的美方面很像坎帕尼亚的那两个姑娘,不过真人还是比她们的画像要美丽得多。一盏有六个灯口的灯,从每个灯口上吐出火焰和闪光;在这些灯光中,形形色色的人形,像神祇似的,也显露出来了。“阿波罗!丘比特!1我超升到了你们的天国,到你们光华灿烂的境界!我觉得生命的花这时在我的心中开放了。”1阿波罗apollo是希腊神话中艺术和一切艺术活动之神;丘比特jupiter是希腊神话中的上帝。是的,花儿开了,裂了,又谢了。一股麻醉性的邪气从那里面升起来,蒙住了视线,毒害了思想,灭掉了感官的火花,四周是一片黑暗。他回到了他自己家里来,坐在自己的床上,整理自己的思想。“呸!”这是从他心的深处,通过他的嘴发出的字眼。“可怜的人啊,走开吧,滚开吧!”于是他发出一种痛苦的叹息。“走开吧!滚开吧!”这是她的话,一个活着的素琪的话。这话在他的心里萦绕着,终于从他的嘴里冲出来。他把头埋在枕头里,他的思想很混乱,于是就睡去了。天亮的时候,他跳下床来。他重新整理他的思想。发生过什么事情呢?难道这全都是一场梦吗?到她家去的拜访,在酒店里的狂欢,那天晚上跟坎帕尼亚的那对紫红色的荷兰石竹花的集会——难道这都是梦吗?不,这一切都是真事——是他从来没有体验过的真实生活。那颗明亮的星在紫红色的空中闪耀着;它的光辉照在他身上,照在那尊大理石雕的素琪身上。当他看到这个不朽的形象的时候,就颤抖起来,他似乎觉得自己的视线不纯洁。他用布把她盖起来。在他要揭开的时候,他摸了她一次,但是再也没有气力看自己的作品了。他坐在那儿愁眉不展,一言不发,堕入深思中去;他坐了一整天;他听不见周围发生的一切事情。谁也猜不出这个人的心里究竟在想着什么东西。许多日子、许多星期过去了。黑夜是最长的。有一天早晨,那颗闪亮的星儿看见他,他的面孔发白,全身因为发热而颤抖,他走向那座大理石像,把那块覆盖着的布拉向一边,以悲痛的眼光,把他的作品凝望了好久。最后他把这座石像拖向花园里去;它的重量几乎把他压倒了。这儿有一口颓败的枯井;它除了一个洞口以外什么也没有。他就把这个素琪推到了里面去,然后用土把她盖上,最后他用枝条和荨麻掩住了这个洞口。“走开吧,滚开吧!”这是他的简短的送葬辞。那颗星儿在清晨的玫瑰色的天空中看到了这幅情景;它的光在这年轻人惨白的面孔上的两颗沉重的眼泪里颤动着。他在发烧,病得要死,人们说他快要断气了。修道士依洛纳提乌斯作为一个朋友和医生来看他,带给他宗教上的安慰的话语,谈起宗教中的和平与快乐、人类的罪过,和从上帝所能得到的慈悲与安息。这番话像温暖的太阳光,照在肥沃的土壤上。土壤冒着水蒸气,升起一层雾,形成一系列的思想图画,而这些图画是有现实的基础的。从这些浮着的岛上,他遥望下边人类的生活:这生活充满了错误和失望——而他自己的生活也是如此。艺术是一个女术士,把我们带进虚荣和人世间的情欲中去。我们对自己虚伪,对朋友虚伪,对上帝也虚伪。那条蛇老是不停地在我们的心里讲:“吃吧,你将会像上帝一样1。”1指圣经旧约全书创世记,第四、五节中蛇对夏娃说的一段话:“蛇对女人说因为神知道,你们吃的日子眼睛就明亮了,你们便如神能知道善恶。”他觉得他现在第一次认识了自己,找到了真理和和平的道路。教会就是上帝的光和光明——在修道士的静修室内他将找到安静,在安静中人生的树将可以永恒地生长下去。师兄依洛纳提乌斯支持他的信心;他的决心变得更加坚定。人间的儿子现在变成了教会的一个仆人——这个年轻艺术家舍弃了人世,到修道院里去隐居起来了。师兄师弟们是多么热情地欢迎他啊!他加入教会,成了一个节日。在他看来,上帝就生活在教会的太阳光里,从那些神圣的画像和明亮的十字架上对他射出光来。在黄昏,当太阳落下去的时候,他在他的静修室里打开窗子,向古老的罗马,向那些残破的庙宇和那庄严的、毁灭了的“诃里生”眺望。他在春天里看到这一切;这时槐树正开满了花,长春藤在现出新鲜的绿色,玫瑰花在遍地舒展着花瓣,圆佛手柑和橙子在发着光,棕榈树在摇动着枝叶;这时他感到一种他从来没有感到过的、激动着他的感觉。那片广阔的、安静的坎帕尼亚向那蓝色的、盖满积雪的高山展开去,好像它是被绘在空中似的。它们都相互融成一个整体,呈现出和平和美的气息;它们在一种梦境中飘浮着,这全部都是一个梦!是的,这个世界是一个梦。这个梦可以一连做许多钟头,做完了又继续做下去。但是修道院的生活是经年累月的生活——是无穷尽的岁月的生活。内心可以产生许多不洁的东西。他得承认这个事实!在他心里有时偶尔燃烧起来的那种火焰究竟是什么呢?那种违反他的志愿的、不停地流着的罪恶的泉水,究竟是什么呢?他责备着他的躯体,但是罪恶却是从他的内心里流出来的。他的精神里有一部分东西,像蛇一样柔软,卷做一团,和他的良心一道在博爱的外衣下隐藏起来,同时这样来安慰自己:那些圣者在为我们祈祷,圣母也在为我们祈祷,耶稣甚至还在为我们流血——这究竟是什么呢?难道这是孩子气或青年人的轻浮习气在作怪,把自己置于上帝仁慈之下,以为自己就因此得到超升,高出一切世人之上吗?许多年以后,有一天他遇到了还能认出他的安吉罗。“人!”他说“不错,就是你,你现在很快乐吗?你违反了上帝的意志而犯了罪,你舍弃了他赐给你的才能——你忽略了你在人世间要完成的任务!请你读读关于那个藏钱的寓言吧!大师作的这个寓言,就是真理呀!你得到了什么呢?你找到了什么呢?你不是在创造一个梦的生活吗?你不是也像大多数人一样,根据你自己的一套想法,为你自己创造了一个宗教吗?好像一切就是一个梦、一个幻想似的!多荒唐的思想呀!”“魔鬼啊,请你走开吧!”这位修道士说。于是他就从安吉罗那里走开。“这是一个魔鬼,一个现身说法的魔鬼!今天我算是亲眼看到他了!”这位修道士低声说。“只要我向他伸出一个手指,他就会抓住我整个的手。但是不成,”他叹了一口气“罪恶是在我自己的身体里面,罪恶也是在这个人的身体里面。但是他却没有被罪恶压倒;他昂起头,自由自在地,享受着自己的快乐,而我却在宗教的安慰中去追求我的愉快。假如说这只不过是一个安慰而已呢?假如说,这儿的一切,像我舍弃了的人世那样,只不过是些美丽的梦想罢了?只不过像红色的暮云那样美的、像远山那样淡蓝的幻觉,而当你一走进这些东西的时候,他们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呢?永恒啊!你像一个庞大的、无边的风平浪静的海洋,你向我们招手,向我们呼喊,使我们充满了期望——而当我们向你追求的时候,我们就下沉、消逝、灭亡,失去了存在!幻想啊!走开吧!滚开吧!”他坐在坚硬的卧榻上没有眼泪可流,他沉浸在苦思之中;他跪下来——跪在谁的面前呢?跪在墙边那个石雕的十字架面前吗?——不是的,是习惯使身躯这样弯下来。他越陷入深思,就越感到黑暗。“内心是空的,外面也是空的!这一生算是浪费掉了!”这个思想的雪球在滚动着,越滚越大,把他压碎——把他消灭了。“我无法把那个咬噬着我的内心的毛虫讲给任何人听!我的秘密就是在我手中的囚徒。如果我释放他,那么我就会被他所掌握!”上帝的力量在他身体内笑着,斗争着。“上帝啊!上帝啊!”他在失望中呼号着“请发慈悲,给我信心吧!你的赐予,我已经舍弃掉了;我放弃了我在世界上应该完成的任务。我缺乏力量,而你并没有赐给我力量。‘不朽’啊——我胸中的素琪走开吧!滚开吧!它将像我生命中最好的一颗珠宝——那另一个素琪一样,要被埋葬掉了。它将永远也不能再从坟墓里升起来了!”那颗星在玫瑰色的空中亮着;那颗星总有一天会熄灭,会消逝的;但人类的灵魂将会活下来,发出光辉。它的颤抖着的光辉照在白色的墙上,但是它没有写下上帝的荣光、慈悲、博爱和在这个信徒的心里所激动着的东西。“我心里的素琪是永远不会死亡的她在意识中存在吗?世上会有不可测度的存在吗?是的,是的,我自己就是不可测度的。啊,上帝啊!你也是不可测度的。你的整个世界是不可测度的是一个具有力量的奇异的作品,是光荣,是爱!”他的眼睛闪出光来,他的眼睛破裂了。教堂的丧钟是在他身上、他这个死人的身上的一个最后的声音。人们把他埋葬了,用从耶路撒冷带来的土把他盖住了——土中混杂着虔诚圣者的骨灰。许多年以后,像在他以前逝世的僧人一样,他的骸骨也被挖了出来;它被穿上了棕色的僧衣,手上挂了一串念珠。他的遗骨——在这修道院的坟墓里所能找到的遗骨——全都被陈列在遗骨龛里。太阳在外面照着,香烟在里面飘荡,人们正在念弥撒。许多年过去了。那些骸骨都倒下来了,混杂在一起。骷髅堆积起来,沿着教堂形成一座外墙。他的头也躺在灼热的太阳光中。这儿的死者真是不知有多少。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姓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姓名。看啊,在太阳光中,那两只空洞的眼窝里有某种东西在转动!这是什么呢?有一条杂色的蜥蜴在这个骷髅的洞里活动,在那两个空洞的大眼窝里滑溜。这个脑袋里现在有了生命——这个脑袋,在某个时候,曾经产生过伟大的思想、光明的梦、对于艺术和“美”的爱;曾经流过两行热泪,曾经作过“不朽”的希望。蜥蜴逃走了,不见了;骷髅跌成了碎片,成了尘土中的尘土。许多世纪过去了,那颗明亮的星仍然在照着,又大又亮,一点也没有改变,像它数千年以前照着的一样。空气散射出红光,像玫瑰一样鲜艳,像血一样深红。在那块曾经是一条狭窄的小巷和一个神庙的废墟的地方,面对着一个广场,现在建立起了一个修女庵。在修女庵的花园里,人们挖了一个坟坑,因为有一个年轻的修女死了,要在这天早晨下葬。铲子触到了一块石头,它发着雪亮的光。不一会儿,一块大理石雕的肩膀出现了,接着更多的部分露出来。这时人们就更当心地使着铲子;一个女子的头露出来了,接着是一对蝴蝶的翅膀1。在这个要埋葬一位年轻的修女的坟坑里,人们在一个粉红色的早晨,取出了一个用雪白的大理石雕刻的素琪的形象。1据古希腊人的想象,素琪长着一对蝴蝶的翅膀。古人认为灵魂会飞,因此对于代表灵魂的素琪,有了这样的假想。“它是多美,多完整啊!它是一件最兴盛的时代的艺术品!”人们说。它的雕刻师可能是谁呢?谁也不知道,除了那颗照耀了数千年的星儿以外,谁也记不起他。只有这颗星看到过他在人间一生的经历,他的考验,他的弱点,他的概念:“只是一个人!不过这个人已经死了,消灭了,正如灰尘是要消灭的一样。但是他最高尚的斗争和最光荣的劳作的成果表现出他生存的神圣的一面——这个永远不灭的、比他具有更悠久的生命的素琪。这个凡人所发出的光辉,这个他所遗下的成果,现在被人观看、欣赏、景仰和爱慕。”那颗明亮的晨星在玫瑰色的空中对这素琪洒下它的光辉——也对观众的愉快的面孔洒下它的光辉。这些观众正在用惊奇的眼光瞻仰这尊大理石雕刻的灵魂的形象。人世间的东西会逝去和被遗忘——只有在广阔的天空中的那颗星知道这一点。至美的东西会照着后世;等后世一代一代地过去了以后,素琪仍然还会充满着生命!1862年这篇故事发表在1862年哥本哈根出版的新的童话和故事集第二卷第二部里。故事虽然是描写一个艺术家在他的创作过程中灵魂的颤动不安和苦闷,但事实上它也涉及到一切严肃的创作家——作家和诗人。这位艺术家站在梵蒂冈城内,站在数千年来许多大师雕刻的那些大理石像的面前。他胸中起了一种雄浑的感觉,感到身体内有某种崇高、神圣、高超、伟大和善良的东西。于是,他也希望能从大理石中创造和雕刻出同样的形象。他希望能从自己心中所感觉着的,向那永恒无际的空间飞跃着的那种感觉,创造出一种形象来。不过怎么样的一种形象呢?在许多年的灵魂斗争、幻想、失望及至艺术家本人灭亡,被世人遗忘以后“在一个要埋葬一位年轻修女的坟坑里,人们在一个粉红色的早晨,取出了一个雪白的大理石雕刻的素琪的形象。”“它是多美,多完整啊!它是一种最兴盛的时代的艺术品!”梵高的画,莫扎特的音乐及其作者也几乎都有同样遭遇。关于这篇故事的写作过程,安徒生在他1861年的日记中写道,故事于这年他在罗马的时候动笔。那时他记起了1833—1834年他在罗马的时候,想起了要写这样一篇故事。当时有一个年轻人死了。人们在为他掘坟墓的时候,发现了希腊神话中酒神的一尊雕像。他回到哥本哈根以后,把他写好的这篇故事念给朋友们听,又在1861年9月11日重写了一次,最后完成。

从前有一座古老的房子;它的四周环绕着一条泥泞的壕沟,沟上有一座吊桥,这座桥吊着的时候比放下的时候多,因为平时来访的客人并没有多少算得上是贵客。屋檐下有许多专为开枪用的枪眼——如果敌人走得很近的话,也可以从这些枪眼里把开水或白热的铅淋到他们头上去。屋子里的梁都很高;这是很好的,因为炉子里烧着粗大而潮湿的木头,这样就可以使炉子里的烟有地方可去。墙上挂着的是一些穿着铠甲的男人的画像,以及庄严的、穿着一大堆衣服的太太们的画像。不过他们之中最尊贵的一位仍然住在这里。她叫做美特莫根斯。她是这个公馆里的女主人。有一天晚上来了一群强盗。他们打死了她家里的三个人,还加上一条看家狗。接着他们就用拴狗的链子把美特太太套在狗屋上;他们自己则在客厅里坐下来,喝着从她的酒窖里取出来的酒——都是非常好的麦芽酒。美特太太被狗链子套着,但是她却不能做出狗吠声来。强盗的小厮走到她身边来。他是在偷偷地走,因为他决不能让别人看见,否则别人就会把他打死。“美特莫根斯太太!”小厮说“你记不记得,你的丈夫活着的时候,我的父亲得骑上木马1?那时你替他求情,但是没有结果。他只好骑,一直骑到他变成残废。但是你偷偷地走过来,像我现在一样;你亲手在他的脚下垫两块石头,使他能够得到休息。谁也没有看见这件事情,或者人们看见了也装做没看见。你那时是一个年轻的仁慈的太太。这件事情是我的父亲告诉我的。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但是我并没有忘记!美特莫根斯太太,现在我要释放你!”1骑木马traehest是古时的一种刑罚。犯人被绑在一个木凳子上,脚不落地,非常痛苦。他们两人从马厩里牵出马来,在风雨中骑走了,并且得到了人们善意的帮助。“我为那个老人帮的一点小忙,现在所得到的报酬倒是不少!”美特莫根斯说。“不说并不等于忘记!”小厮说。强盗们后来都得到了绞刑的处罚。另外还有一幢老房子;它现在仍然存在。它不是属于美特莫根斯太太的,而是属于另外一个贵族家庭。事情发生在我们的这个时代里。太阳照着塔上的金顶,长满了树的小岛浮在水上像一些花束,野天鹅在这些岛的周围游来游去。花园里长着许多玫瑰。屋子的女主人本身就是一朵最美丽的玫瑰,它在快乐中——在与人为善的快乐中——射出光辉。她所做的好事并不表现在世人的眼中,而是藏在人的心里——藏着并不等于忘记。她现在从这屋子走到田野上一个孤独的小茅棚子里去。茅棚里住着一个穷困的、瘫痪的女子。小房间里的窗子是向北开的,太阳光照不进来。她只能看见被一道很高的沟沿隔断的一小片田野。可是今天有太阳光射进来。她的房间里有上帝的温暖的、快乐的阳光射进来。阳光是从南边的窗子射进来的,而南边起初有一堵墙。这个瘫痪病患者坐在温暖的太阳光里,望着树林和海岸。世界现在变得这样广阔和美丽,而这只须那幢房子里的好太太说一句话就可以办得到。“说那一句话是多么容易,帮那一点忙是多么轻松!”她说“可是我所得到的快乐是无边的伟大和幸福!”正因为如此,她才做了那么多的好事,关心穷人屋子里和富人屋子里的一切人们——因为富人的屋子里也有痛苦的人。她的善行没有人看见,是隐藏着的,但是上帝并没有忘记。还有一幢老房子;它是坐落在一个热闹的大城市里。这幢房子里有房间和客厅,不过我们却不必进去;我们只须去看看厨房就得了。它里面是既温暖而又明朗,既干净而又整齐。铜器皿闪着光,桌子很亮,洗碗槽像刚刚擦过的案板一样干净。这一切是一个什么都干的女佣人做的,但是她还腾出时间把自己打扮一番,好像她是要到教堂里去做礼拜似的。她的帽子上有一个蝴蝶结——一个黑蝴蝶结。这说明她在服丧。但是她并没有要哀悼的人,因为她既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既没有亲戚,也没有恋人;她是一个贫寒的女子。她只有一次跟一个穷苦的年轻人订过婚。他们彼此相亲相爱。有一次他来看她。“我们两人什么也没有!”他说。“对面的那个寡妇对我说过热情的话语。她将使我富有,但是我心里只有你。你觉得我怎么办好!”“你觉得怎样能使你幸福就怎样办吧!”女子说。“请你对她和善些,亲爱些;不过请你记住,从我们分手的这个时刻起,我们两个人就不能再常常见面了!”好几年过去了。她在街上遇见了她从前的朋友和恋人。他显出一副又病又愁苦的样子。她的心中很难过,忍不住要问一声:“你近来怎么样?”“各方面都好!”他说。“我的妻子是一个正直和善良的人,但是我的心中只想着你。我跟自己作过斗争,这斗争现在快要结束了。我们只有在上帝面前再见了。”一个星期过去了。这天早晨报纸上有一个消息,说他已经死了;因此她现在服丧。她的恋人死了;报上说他留下一个妻子和前夫的三个孩子。铜钟发出的声音很嘈杂,但是铜的质地是纯净的。她的黑蝴蝶结表示哀悼的意思,但是这个女子的面孔显得更悲哀。这悲哀藏在心里,但永远不会遗忘。嗨,现在有三个故事了——一根梗子上的三片花瓣。你还希望有更多这样的苜蓿花瓣吗?在心的书上有的是:它们被藏着,但并没有被遗忘。1866年这篇小品,发表在1866年12月11日哥本哈根出版的新的童话和故事集第二卷第四部。人在一生中可以在无意中做过一些好事或者经历过某些重大感情的起伏。这些情况有的为人所知,有的完全被忘掉,有的只是隐藏在个人心的深处。但“藏着并不等于遗忘”在“心的书上”写下来的东西,哪怕是极偶然也是永远不会消灭的。关于这篇小品的背景,安徒生在他的手记中写道:“这里面有三个故事。一个是来源于蒂勒丹麦著名诗人编的丹麦民间故事集。故事中写一位夫人被强盗绑在一个狗屋上,至于她被释放的情节则是我编的。第二个是我们当代的一个故事。第三个的情节也属于现代,我是从一个正在哭泣的女孩口中听到的。”从前有一座古老的房子;它的四周环绕着一条泥泞的壕沟,沟上有一座吊桥,这座桥吊着的时候比放下的时候多,因为平时来访的客人并没有多少算得上是贵客。屋檐下有许多专为开枪用的枪眼——如果敌人走得很近的话,也可以从这些枪眼里把开水或白热的铅淋到他们头上去。屋子里的梁都很高;这是很好的,因为炉子里烧着粗大而潮湿的木头,这样就可以使炉子里的烟有地方可去。墙上挂着的是一些穿着铠甲的男人的画像,以及庄严的、穿着一大堆衣服的太太们的画像。不过他们之中最尊贵的一位仍然住在这里。她叫做美特莫根斯。她是这个公馆里的女主人。有一天晚上来了一群强盗。他们打死了她家里的三个人,还加上一条看家狗。接着他们就用拴狗的链子把美特太太套在狗屋上;他们自己则在客厅里坐下来,喝着从她的酒窖里取出来的酒——都是非常好的麦芽酒。美特太太被狗链子套着,但是她却不能做出狗吠声来。强盗的小厮走到她身边来。他是在偷偷地走,因为他决不能让别人看见,否则别人就会把他打死。“美特莫根斯太太!”小厮说“你记不记得,你的丈夫活着的时候,我的父亲得骑上木马1?那时你替他求情,但是没有结果。他只好骑,一直骑到他变成残废。但是你偷偷地走过来,像我现在一样;你亲手在他的脚下垫两块石头,使他能够得到休息。谁也没有看见这件事情,或者人们看见了也装做没看见。你那时是一个年轻的仁慈的太太。这件事情是我的父亲告诉我的。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但是我并没有忘记!美特莫根斯太太,现在我要释放你!”1骑木马traehest是古时的一种刑罚。犯人被绑在一个木凳子上,脚不落地,非常痛苦。他们两人从马厩里牵出马来,在风雨中骑走了,并且得到了人们善意的帮助。“我为那个老人帮的一点小忙,现在所得到的报酬倒是不少!”美特莫根斯说。“不说并不等于忘记!”小厮说。强盗们后来都得到了绞刑的处罚。另外还有一幢老房子;它现在仍然存在。它不是属于美特莫根斯太太的,而是属于另外一个贵族家庭。事情发生在我们的这个时代里。太阳照着塔上的金顶,长满了树的小岛浮在水上像一些花束,野天鹅在这些岛的周围游来游去。花园里长着许多玫瑰。屋子的女主人本身就是一朵最美丽的玫瑰,它在快乐中——在与人为善的快乐中——射出光辉。她所做的好事并不表现在世人的眼中,而是藏在人的心里——藏着并不等于忘记。她现在从这屋子走到田野上一个孤独的小茅棚子里去。茅棚里住着一个穷困的、瘫痪的女子。小房间里的窗子是向北开的,太阳光照不进来。她只能看见被一道很高的沟沿隔断的一小片田野。可是今天有太阳光射进来。她的房间里有上帝的温暖的、快乐的阳光射进来。阳光是从南边的窗子射进来的,而南边起初有一堵墙。这个瘫痪病患者坐在温暖的太阳光里,望着树林和海岸。世界现在变得这样广阔和美丽,而这只须那幢房子里的好太太说一句话就可以办得到。“说那一句话是多么容易,帮那一点忙是多么轻松!”她说“可是我所得到的快乐是无边的伟大和幸福!”正因为如此,她才做了那么多的好事,关心穷人屋子里和富人屋子里的一切人们——因为富人的屋子里也有痛苦的人。她的善行没有人看见,是隐藏着的,但是上帝并没有忘记。还有一幢老房子;它是坐落在一个热闹的大城市里。这幢房子里有房间和客厅,不过我们却不必进去;我们只须去看看厨房就得了。它里面是既温暖而又明朗,既干净而又整齐。铜器皿闪着光,桌子很亮,洗碗槽像刚刚擦过的案板一样干净。这一切是一个什么都干的女佣人做的,但是她还腾出时间把自己打扮一番,好像她是要到教堂里去做礼拜似的。她的帽子上有一个蝴蝶结——一个黑蝴蝶结。这说明她在服丧。但是她并没有要哀悼的人,因为她既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既没有亲戚,也没有恋人;她是一个贫寒的女子。她只有一次跟一个穷苦的年轻人订过婚。他们彼此相亲相爱。有一次他来看她。“我们两人什么也没有!”他说。“对面的那个寡妇对我说过热情的话语。她将使我富有,但是我心里只有你。你觉得我怎么办好!”“你觉得怎样能使你幸福就怎样办吧!”女子说。“请你对她和善些,亲爱些;不过请你记住,从我们分手的这个时刻起,我们两个人就不能再常常见面了!”好几年过去了。她在街上遇见了她从前的朋友和恋人。他显出一副又病又愁苦的样子。她的心中很难过,忍不住要问一声:“你近来怎么样?”“各方面都好!”他说。“我的妻子是一个正直和善良的人,但是我的心中只想着你。我跟自己作过斗争,这斗争现在快要结束了。我们只有在上帝面前再见了。”一个星期过去了。这天早晨报纸上有一个消息,说他已经死了;因此她现在服丧。她的恋人死了;报上说他留下一个妻子和前夫的三个孩子。铜钟发出的声音很嘈杂,但是铜的质地是纯净的。她的黑蝴蝶结表示哀悼的意思,但是这个女子的面孔显得更悲哀。这悲哀藏在心里,但永远不会遗忘。嗨,现在有三个故事了——一根梗子上的三片花瓣。你还希望有更多这样的苜蓿花瓣吗?在心的书上有的是:它们被藏着,但并没有被遗忘。1866年这篇小品,发表在1866年12月11日哥本哈根出版的新的童话和故事集第二卷第四部。人在一生中可以在无意中做过一些好事或者经历过某些重大感情的起伏。这些情况有的为人所知,有的完全被忘掉,有的只是隐藏在个人心的深处。但“藏着并不等于遗忘”在“心的书上”写下来的东西,哪怕是极偶然也是永远不会消灭的。关于这篇小品的背景,安徒生在他的手记中写道:“这里面有三个故事。一个是来源于蒂勒丹麦著名诗人编的丹麦民间故事集。故事中写一位夫人被强盗绑在一个狗屋上,至于她被释放的情节则是我编的。第二个是我们当代的一个故事。第三个的情节也属于现代,我是从一个正在哭泣的女孩口中听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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