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十天之后,金振宇才又出现在韩芊卉面前,而且还多带了另一个人来,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人,高头大马很有威严,也很有气派。
金振宇唤他俞将军。
“韩姑娘,通、泰、青、徐四地会遭受海寇袭击,这你是如何得知的呢?”连寒暄都省略了,余将军开门见山地问。
韩芊卉耸耸肩。“你说呢?”她不能说实话,也编不出美好的说词,只好任由他们去猜。
“莫非韩姑娘是卜算出来的?”俞将军试探着又问。
中国人就是爱信这一套。
韩芊卉不语。真要她承认自己是个“超级算命大师”实在太滑稽了,她不如承认自己是骗子算了。
俞将军并没有因为她老是不作正面回答而不高兴,深沉锐利的眼凝视她许久,
“那么韩姑娘可否告诉我,下个月海寇会进袭哪里?”
唉,又要她背诵历史,她不是生物学家吗?
虽然这种事都是从小被逼着囫图吞到大,三不五时还会有“考试”--只要爸爸心血来潮问一句,妈妈也一定会不甘人后的问一句,而且越问越精细,害她越背越多,背得她叫苦连天--以她超人一等的记忆力,不怕背不起来,只怕会搞混。
明明她是最讨厌地理历史的说!
韩芊卉愁眉苦脸地想了一下。“呃乙亥日,倭犯嘉兴,都司周应桢会战死;乙酉日,倭陷崇明,知县唐啊,对了,唐一岑也会战死。”
浓黑的眉忽地飞扬。“倘若我把他们调开呢?结果又会如何?”
“这我怎么会知道,”韩芊卉啼笑皆非地说。“你不会试试看就知道了!”居然这样问她,她又不是真的算命大师。“现在我只想知道,你们考虑的结果到底是怎样?”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韩姑娘再等一阵子”
“要确认我刚刚说的话?”韩芊卉不耐烦地吐了口气。“拜托,不相信我就算了,我可不想再等下去了。”
“早一刻、晚一刻到广州又会有多大差别?”金振宇打岔进来,想帮俞将军说服她。“你不怕到那儿恰好碰上海寇?”
“很抱歉,我不去广州了,我要回去。”
“咦?”金振宇错愕地惊呼。“你要回朝鲜去找你的男人?”
“没错,我改变主意了不行吗?”
“但”金振宇顿了一顿。“既然他没有来追你回去,你以为他会让你回去吗?就算他愿意让你回去,他的妻子也一定会反对,你”“那是我的事,不用你操心。”韩芊卉胸有成竹地谢绝他的“关心。”
金振宇窒了一下。“那就请韩姑娘想想,令慈也是汉人,难道你不以”
“我父亲是朝鲜人,”韩芊卉很不客气的打断他的话。“还有,我的男人是朝鲜人,我儿子也是朝鲜人,而且明朝只剩下不到一百年,根基已经烂到不能再烂了,说要挽回实在困难得很,可朝鲜起码还有两、三百年,根基还算可以,仍然有很大的机会”
是的,她仍然有很大机会挽救朝鲜的命运!
“最重要的是,终有一天人类会明白区分国籍实在是一件很无意义的事,在我眼里,我们跟猪马牛羊并没有多大的分别,全都是生物,唯一的差别只是生活方式、智力和外表的差别而已,因此,如果有两个人生病了,而我只能救一个人,那么我当然要救那个还有生存机会的人,这是生物最基本的生存淘汰原理”
没错,这跟她父母到底是汉人或朝鲜人无关。
“若你们还是不服气,那么我再提醒你们,在明朝之前不知已有多少朝代被推翻,在现在的你们看来是认为他们活该被推翻,同样的道理,将来人们也会认为明朝活该被推翻,然后推翻明朝的清朝不到三百年后也被推翻了,这一切也都是生物最基本的生存循环,就好像生物终有一天要面临死亡一样,没有人能长生不老,也没有任何一个朝代能永世屹立不摇”
对啊!有生才有死,有死才有生,这是生物最纯粹的意义,她怎么会忘了这点呢?
“甚至太阳有一天也会熄灭,地球也跟着冰冻,一切生命部不再存在,到那时,大家才会发现如今我们坚持的所有一切实在是一点意义都没有,所以我们需要认真把握的只有今天,今天才是最真实的,让每一天都活得很充实,就算明天死了也没什么遗憾,这才是我们必须坚持的”
就算亲眼看着孩子、孙子们战死了又如何?
那也是属于他们的生,他们的死。
她的责任只是让他们了解生命的意义,善尽生物的职责将生存的讯息传达给下一代,而不是为他们安排生命,也不是为他们作生存规画,这是毫无意义的,因为没有人能真正掌握住未来,所以
今天才是最重要的!
韩芊卉突然轻笑了。
她想说服他们,没想到反倒说服了自己,使她终于明白自己应该坚持的究竟是什么。
她希望自己在死去的那一天毫无遗憾。
“我要回去了,就是现在!”一经想通,她就再也等不下去了。
“现在?”没想到她说风是风,说雨就是雨,金振宇有点措手不及。“为什么要这么急?”
“因为现在我才了解,若是我想要充实的活过每一天,就必须待在他身边,离开他是这么痛苦,每一日都比前一日更思念他,我不能没有他呀!所以”韩芊卉急切地道。“现在就送我回去吧,拜托!”
“可是”金振宇迟疑地瞥向俞将军。“我们希望你留下来”
韩芊卉一怔,旋即沉下脸去。“我发誓,只要我待在中原一天,就不会再说出任何一件你们想知道的事!”
金振宇听得一时心急,不由得脱口道:“我愿意娶你作妻子!”
韩芊卉呆了呆,失笑。“你秀逗了?还是急慌了?竟然说这种话!”
金振宇以前所未见的严肃正色地摇摇头。
“不,我不是一时冲动,你应该记得,头一次见面我就很欣赏你了,活了二十八年,从来没考虑过要娶妻,但那一天,我确实想过若是要我和你成亲,我一定很乐意。而这两个月来的相处,更使我确定你是最适合我的女人”
这个性格的男人可能是生平第一次说这种话,越说越不好意思,不觉用力咳了好几下以遮掩他的赧然。
“呃,总之,虽然中意你,但是我不想强迫你,希望能让你慢慢接受我,现在你却说要回去找那个男人,所以我是急了没错,但并非你所认为的那样,我是不想失去这个机会,所以”
“那是不可能的,”韩芊卉越听越是失措--没想到他竟然这么认真,忍不住中途便打断他。“因为我”她想告诉他们她早已结过婚了,但他们也不给她机会说完。
“韩姑娘,不要那么快就作决定,或许”俞将军顿住,朝金振宇瞥去,后者点点头,他才继续说下去。“我应该先告诉你他的真实身分”
“呃?”韩芊卉听得一愣。“真实身分?什么真实身分?”
“金振宇并非他的本名,金是他的母姓,他本姓朱,叫朱载墐。”
“朱载墐?”韩芊卉惊讶得猛眨眼,片刻后又突然定住,开始喃喃自语“朱载瑾,宪宗第十三子荣庄王朱佑枢的孙子恭王,万历二十三年薨,也就是说,你大概还有四十年可活”原来他真的是皇室的人!
金振宇下巴猛然落地“你是说”又猛然阖上嘴,再用力甩甩头。“不,那个无关紧要,现在我们在谈的是你,也许你不希罕王妃的身分,但这个身分可以确保你一辈子生活无虑,我保证也会忠实的对待你、疼爱你,让你未来的每一天都不会后悔嫁给我。”
不可思议的眼神在金振宇身上绕了半天,韩芊卉才喃喃说:“你最近是不是比较健忘,一时忘了我还有一个孩子,而且还是别的男人的儿子喔!”
金振宇莞尔。“我不是那么肤浅的男人,那种事我不介意。”
“你不介意我介意,”韩芊卉咕哝。“我不是那种为了寻求稳定的生活就随便找个男人跟的女人,我相信女人不靠男人也可以活得很好!”金振宇面露赞赏之色地漾开笑容。“所以我欣赏你,你是如此勇敢坚强,坦直率性,同时又能拥有如此迷人的女性魅力,我真的不介意你的过去,只在意以后你是否能为我所拥有。”
“不用捧我,我不吃这一套,”韩芊卉嗤之以鼻地说。“我自己也知道自己非常坚强勇敢,而且,我也很聪明,非常非常聪明,天才那种名词可不是随随便便套到我头上来的。”
“天才?”
“呃总之,就算你是皇帝,我也不想作皇后,只想回去找他,他才是我想跟一辈子的男人!”
金振宇似乎很失望。“真的不能考虑?”
“不考虑!”
见她那样毫无妥协余地的断然否决,金振宇不禁懊恼地叹了口气,再深思地目注她半晌。
“那么如果我们送你回朝鲜,你是否愿意说出灭亡明朝的敌患究竟是谁?”
“只要你们给出代价。”
“你要那些黄金白银究竟是”
“朝鲜必须早一步和洋人通商,我需要本钱。”
金振宇点点头。“好,等我们抄了严嵩的家之后就去找你,届时只要你愿意说出所有我们想知道的事,抄严嵩的家所得到的一切都可以归你。”
“成交!”韩芊卉爽快地道。“那么你们什么时候要送我回去?”
“明儿一早。”
“很好,那我就再告诉你们一些,”很高兴他们终于答应要送她回朝鲜了,韩芊卉决定慷慨一点,多送他们一点“样品。”“五月壬寅,海寇劫掠苏州;六月癸酉,俺答泛大同,总兵官岳懋战死;八月癸未,倭犯嘉定,官军败之,庚寅复战,官军败退;九月丁卯,俺答犯占北口。完毕,今年就这样。”
话落,韩芊卉便轻快地回房去准备翌日离开,留下金振宇与俞将军面面相觑。
若她所说的一切确实都无误,那她也未免太神了吧!
走不了!
“除非绕道蒙古,但是你真愿意从那儿回去吗?”
“为什么?”韩芊卉抗议的大叫。
“我想”金振宇低低道。“你应该知道吧?”
为什么她应该知道?
她又不是神!
“啊”想起来了。“都城内外大疫!”
金振宇眼中一阵激昂。“你真的不能嫁给我吗?”
韩芊卉马上横给他一眼。“神经病!”
金振宇一愣。“什么病?”
韩芊卉没理会他,兀自喃喃自语“这下子起码要等到六月京师淹过大水之后才能回去了。”
金振宇双眉猛挑。“六月京师会淹大水?”
韩芊卉翻翻白眼。“还有兖州、东昌、淮安、扬州、徐州、武昌会闹早灾,顺天和榆林闹饥荒。去吧,去吧,去处理吧!别来烦我了。”
她要躲起来偷哭。
呜呜呜,又要多等两个月才能见到他了!
徐梦月是个非常天真直爽的女孩子,虽然顽皮了点儿,但不失为一个好女孩儿,不过她有一个很大的毛病:大嘴巴,一得意起来就会像黄河决堤一样,不管该说不该说的话一古脑全给你泄洪出去。
所以,当倭寇莫名其妙找上宁波来时,徐至昂马上朝她咆哮过去。
“都是你!在市集里叫你不要说你偏要说,现在可好,人家要来捉韩姑娘了,看你怎么保护人家!”
金振宇则是往韩芊卉那边咆哮过去。“你怎么没提这桩?”
韩芊卉又害怕又生气又莫名其妙地吼回去“我又不是神,怎么可能知道自己在这里会发生什么事!”
“原来你卜算不出自己的命吗?”金振宇气急败坏地叫。“这下子可糟了,他们大举来犯,我们这边的官兵不够抵抗呀!”
“表哥你先派人去求援,”徐梦玉反倒是最冷静的人。“然后我们一起保护韩姑娘潜行出城。”
但是海寇的目标就是那个坏了他们好几次“生意”的罪魁祸首,怎么可能让他们如此轻易的“潜行”落跑,马车才刚离开西城门,后面百多个人就高喊着杀声追上来了。
只一会儿,马车就被挡了下来,再眨个眼,他们已被好几层人肉墙团团包围住,为首的是个瘦巴巴的汉子,看起来实在不怎么样,最多就是个海盗头子而已,其它人也只不过是高大了一点,凶恶了一点,冷酷了一点,手里举的刀亮晃晃了一点罢了,但那头子身边的几个人就很怎么样了。
十五个身穿宽大武士服,腰配一长一短武士刀,还绑着一丛稻草马尾的东瀛浪人,冰冷的眼,面无表情,一看就知道是那种杀人比吃饭还利落的凶徒,而且身手不弱。
还有一个最不显眼,也是最显眼的家伙。
说他最不显眼,是因为他邋邋遢遢一身落魄,灰色的长衫上起码有十几来个破补丁,那条用来扎住满头乱发的布带九成九是随地捡来的,再加上一脸大概自出生以来就不曾剃过的大胡子,连手里拎着的那把剑都是坑坑洞洞的,搞不好是人家用坏了不要的,总之,他怎么看都比乞丐好不了多少。
但他偏偏又是现场双方所有人当中最显眼的一个,无论再怎么邋遢,不管有多落魄,都掩不住那份隐隐然的高贵优雅,颀长的身躯是那么挺拔,男子汉的风采是那样昂扬,无比迫人的气势如同太阳光芒般四散迸射。
可就是瞧不见他的眼神,因为他始终半垂着眼睑。
只一眼,金振宇就知道他仅有一个敌人--那个迈邋遢遢的破补丁男人。“昂表弟,无论如何,保住韩姑娘!”两眼紧盯住那个越看越危险的家伙,他头也不回地沉声吩咐。
马上,那个瘦巴巴的汉子也下了一道命令。
“非影,你什么都不必管,直接把那女人抓回船上去交给老大!”
不知道他在对谁说话,因为没有人响应他,金振宇猜想是那个破补丁男人,因为瘦巴巴的汉子话一说完,破补丁男人便斜斜地扬起了剑,金振宇全身警戒马上扬升至最高点。
但是只剎那间后,金振宇便了解那样还是不够,他甚至没有眨过眼,眼前突然失去那个破补丁男人的影子,猛然倒吸了口气,他迅速回身,赫然见到那个破补丁男人在这短短一瞬间,竟已飞身越过围在马车四周保护的徐家兄妹和官兵头上,恍如轻烟般飘然落在马车旁。
“你不”
既惊又急的怒喝方始吼出两个字,那十五个东瀛浪人和海寇们便嘶吼着围杀过来,使他一时难以脱身去保护韩芊卉母子俩,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破补丁男人窜进马车内,不一会儿便一左一右各挟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儿窜出马车,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众人的视界之内,没有人阻止得了那个男人。
懊死的破补丁!
盛怒之下,一招同归于尽的剑式犀利地自金振宇剑下挥展开来,见状,围攻他的人下约而同地宛如潮落般退开去--他活够了,人家还想再多活几年,多抱几个妞儿呢!
见那些东瀛浪人果如他预料般躲开,金振宇乘机脱身赶去追那个破补丁,他一走,自然有人追,也有人跟,然后又有更多的人追,不到一会儿,原地只剩下一辆空马车,还有两匹马在吃草
猛然煞住脚步,金振宇左右环顾一眼,再将目光落在阻于前方那人的身上。
破补丁!
他站在那里,神态几乎与之前在西门外时毫无二致,英挺的身躯笔直地卓立,脸庞微俯,眼睑半阖,破剑斜指地,背后衬着一片乱石散布的山坡,再往上的半山腰上是沉幽幽的树林子,风摇着树梢,发出一阵阵低哑的哀鸣,凄艳的落霞渲染着哀伤的色彩披洒在他身上,看上去竟有一股奇异的悲壮气氲。
“他们呢?”金振宇沉声问。